电话只打了几秒钟,哼哼哈哈中很快挂断,然后一脸歉意笑笑:“我这个外甥最近也不知道咋回事,天天在外面忙,我姐都逮不着人。估计是刚从他爸那接手家里的生意,忙着适应吧。”孙锡一个字都懒得听,他知道被耍了:“这样不好吧,叔。”“怎么了?”王贺元也严肃了几分。孙锡两肘撑在腿上,略略弯着腰,毛衣袖子堆在手肘处,线条紧绷的小臂自然松弛垂下,隔着张巨大的玻璃茶几看向对面大他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整个人透着一股黑压压的戾气。
同一时间,孙锡也收到了微信的系统提醒,提醒他由于 24 小时内没有领取,那一笔有零有整的转账已经原路退回了一个叫「九」的联系人账户里。
「九」是她自设的微信昵称,孙锡没有加过任何备注。
他也没有对那则提醒过多留意,单手握着手机,食指按掉息屏键,想走出包房去迎一下他约好的客人,可突然间,手机又闪了闪。
面部识别自动解了锁,他毫不费力地一眼看到那则新的微信,来自于同一个人,只简短的一句话,平平无奇,他却愣怔着花了一点时间来来回回逐字看了会儿,然后漆黑的眸子平行移向旁边,落在她的头像上。
就是那种银行从业人员统一格式的正装照,低饱和度的蓝色背景和标准的着装发型,可能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笑容。
并不是那种敷衍的职业微笑,而是极具感染力的灿烂笑容,嘴角上扬划出两道圆润弧度,两颗缀在嘴角的梨涡浅浅淡淡,与弯弯的眉眼相称呼应,极有亲和力。也极其刺眼。
门外突然传来短促的敲门声,不等孙锡答应,一个年轻男服务员推门探头进来,对他说:“哥,你约的客人到楼下了。”
“好。”孙锡关掉手机,长腿大步出去。
他走出那个西北角隐秘包房,绕过一扇巨大的中式屏风,顺着实木楼梯下去,来到茶楼的一楼,还没到门口就看到 KTV 的老板王贺元带着一个毛茸茸的瘦高女孩进来。
孙锡快走两步迎上去:“王总。”
王贺元有些凸起来的眼睛一竖,保养得当的瘦脸却堆起个笑来,故意挑剔孙锡:“你看你,说了以后叫叔了。”
“王叔。”
孙锡识相改口,但并没多亲切,只淡淡抿了抿唇,眼神从那位穿着貂配高筒靴的女孩脸上匆匆划过,向后扫了扫,问:“小富总没跟你一起来吗?”
“哦,他呀,他说他等一会。”
王贺元讨好似的对那女孩笑笑,对方却冲他翻了个白眼,老王却毫不在意,继续敷衍回答孙锡:“他让我们先来的。”
“那上楼坐吧。”孙锡了然说。
这栋位于石城开发区的中式茶楼在当地颇为神秘,环境气质与东北格格不入,消费还奇高,平时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却经营了快十年仍屹立不倒。有人说老板背景深厚,熟客都是充值巨额会员费的大人物,来这里的人没有单纯喝茶吃饭唠家常的,都揣着无法在平价饭店说出口的秘密互相交易的。
孙锡之所以选在这里约王贺元,是因为连续三个通宵周周到到的伺候打点后,王贺元答应把他外甥小富总约出来,从中调和一下孙锡叔叔工程赔偿款的事。
可进了包房不到半小时,孙锡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这半小时内王贺元就窝在沙发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跟那穿着貂的女孩玩手机,女孩摆明了不想搭理他,他却舔着脸凑过去问东问西,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惹得那女孩大声呵斥了句不要脸,老王笑嘻嘻说要那玩意有啥用。
孙锡就忍到这里,突然打断他们:“小富总还能来吗?”
孙锡说话声音并不大,可以说算是北方男人里比较低的,但因为他偏冷硬的音色,和动物一般幽亮坚定的眼神,哪怕于喧哗中随便一开口也很难被忽视。
王贺元从沙发里直起腰,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不爽这个毛头小子表面客客气气,可那眼里明晃晃藏着不耐烦,要不是看他除了肯花钱之外还豁出命去把自己喝到位了,也不会揽这个闲事。
“我打个电话问问啊。”他连忙说。
电话只打了几秒钟,哼哼哈哈中很快挂断,然后一脸歉意笑笑:“我这个外甥最近也不知道咋回事,天天在外面忙,我姐都逮不着人。估计是刚从他爸那接手家里的生意,忙着适应吧。”
孙锡一个字都懒得听,他知道被耍了:“这样不好吧,叔。”
“怎么了?”王贺元也严肃了几分。
孙锡两肘撑在腿上,略略弯着腰,毛衣袖子堆在手肘处,线条紧绷的小臂自然松弛垂下,隔着张巨大的玻璃茶几看向对面大他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整个人透着一股黑压压的戾气。
王贺元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看这架势以为这小子要闹起来,可他突然眸光一收,语气也轻松了些。
“好吧,小富总要是一步不肯让的话,我们也就一分钱不赔了。”孙锡说。
“不赔了?”王贺元打量他,看不出他是真是假,“你开玩笑吧?”
“赔不起当然就不赔了。”
“他是要两百。”老王倾身,也放低了声音,“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我多少能帮你讲一讲的。”
“讲多少我们也拿不出啊。”孙锡索性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对面,“我叔的那房子,货车,存款,浑身上下值钱的玩意儿,加一起不到 50 万,家里还有老人孩子,日子还过不过了?”
王贺元精明地看着他:“这不还有你吗?大侄子帮亲叔叔,也天经地义。”
“我拿回来那点钱,除了赔偿坍塌的那家商户之外,其余的花在哪里了叔你是清楚的。”孙锡盯着他,平静交代,“我没有钱了。”
王贺元转转眼睛算了下账,赔笑:“你这就谦虚了,你在北京混这么多年,能没攒几个钱?”
“没攒,月光族北漂。”
“那你那车,没大几十下不来吧?”
“车还贷着款呢。”
“你这里里外外穿的可都是好牌子,普拉达我能不认识?真的假的我能看不出来?”
“年轻人,都虚荣,要不怎么月光呢。”说着孙锡流里流气看了眼那位穿貂女孩,女孩瞪了他一眼。
“我不信,你就跟我闹。”老王呵呵笑。
“真的,不瞒你说我最近的生活费都是借的。”孙锡扯嘴角笑了下,像是讲了个笑话般自然说,“还是跟女人借的。”
他甚至又加了一句:“你想看看转账记录吗?”
不等王贺元回应,穿貂女孩突然扬声骂了一句:“真他妈垃圾,还跟女人借钱!”
孙锡无所谓的看着她,没生气,似乎也毫不在意。
那女孩脾气被拱上来了,又怼孙锡:“人女的凭什么借你钱?”
“不知道啊。”孙锡轻笑,像是自嘲一般又添了一句混蛋话,“可能爱我吧,要不就是欠我的。”
那女孩再也忍不了了,冲孙锡甩下一句露骨脏话,起身拎包走了,老王想去拦她,她把老王也骂了一顿。
王贺元突然一阵懊恼,倒不仅仅是因为刚认识不久还没泡到手的姑娘跑了,更多的是发现小看了孙锡。
之前只觉得他比同龄人成熟些,话少,有眼力见,办事也周到妥帖,虽然看着有点唬人不好惹,但长成这样的帅哥有点性格也正常,总体上还算是个从大城市回来的体面人,怎么突然摇身一变露出这混账面目来?
跟女人借钱这种事也不算稀奇,但能大大方方说出来的男的没几个,吃软饭的窝囊废他见过不少,软饭硬吃还理所当然的如果不是纯粹的混蛋渣男,那就是心理素质极强的狠人了。若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个德行,老王也不会担心,可今天这种场合他突然故意变脸,就不得不谨慎了。
王贺元跟小富总走动不多,但也猜得到他大外甥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无非就是想从孙家人那里多弄点钱来。
那建筑工程是一年前的项目了,当时就是局部整修,孙锡的叔叔确实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勾当,也造成商场一楼咖啡馆顶棚塌方,进而引起大楼电路短路。但说白了直接损失顶多二十万,可小富总却以此为由要配合消防彻底改修整个商场的电路,间接损失也要孙家出,出多少也没个标准,完全他说的算,摆明了就是讹人。
他本来不想掺和这件事,那孙家也没什么油水,但听说他们家在北京混的侄子回来了,王贺元便动了心思看看能不能从中多少捞点,可没想到碰到的是这种混货,他忽然觉得,他大外甥的如意算盘也打错了,见好就收吧。
孙锡就安静的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原地纠结腹诽,不动声色等了一会,像是完全判断出他在想什么一般,在王贺元打定了主意时,孙锡突然起身,拎起羽绒服要走。
“行,既然这样,这事我就不管了,我回北京上班了。”
“你等等!”老王匆忙叫住他,“我再打个电话。”
这次的电话他出门打的,打了足足十几分钟,回来后笑着说小富总在一个聚会上被拖住了,晚一点散了就过来,对天发誓,肯定能来。但这茶楼快打烊了,不如移步到乐胜煌,在那开个包间等。
孙锡依旧是一个字都懒得信,但他的目的达到了,看了看老王说:“可是叔,我在你那消费不起了。”
“没事,今晚我请。”
乐胜煌就是王贺元的 KTV,算是石城比较大的娱乐场所了,里面倒是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花式服务,赚钱主要靠酒水。孙锡这几天的酒钱也没白花,摸透了老王的生意经,酒水定价高的离谱不说,大部分还都是假的,尤其洋酒水更深。
可即便这种不值钱的假酒,王贺元也舍不得拿出来请客,他只开了一个小包厢,送了两兜啤的,说一会儿叫两个男服务员陪孙锡唱歌聊天,自己找个借口出去吃烧烤了,让他喝着玩着等小富总来。
孙锡只点点头,躺在包厢角落里,滴酒未沾,头枕在一只手臂上,看着头顶的彩色灯球发呆。
彩灯一共有五种颜色,交错分部在圆形体的灯球表面,如果较真算的话,孙锡还真的数了数,金色和红色更多一些。灯球随着音乐规律转动,五颜六色的射灯此起彼伏竞赛般闪着强光,投在包厢角角落落,也径直投在孙锡眼睛里。
明明是毫无美感的俗气彩光,他却投入地盯着看了一夜。
这一夜一共进来三拨人,打断了他三次。
第一拨进来两个闲着的服务员,看孙锡无聊,就在旁边唱歌给他解闷。接着没多久,葛凡也来了。
葛凡听说孙锡来店里了,把那件大牌羽绒服拿来还给他,顺便跟屋子里的同事们炫耀了一番他最新的段子几个小时内就创下流量新高,相当成功,以至于他已经把各个社交平台的签名都改成“就愿意吃点蘸酱菜”了,说着葛凡还把那条小视频翻出来,推在孙锡眼前逼着他看。
短短一分钟左右的小视频,孙锡来来回回看了四遍,点点头把手机还给他。
“拍的挺好吧?”葛凡嘚瑟。
“挺好的。”
“我们家小九掌镜的。”
“嗯。”孙锡想想说,“看到了。”
葛凡外面还有工作要处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他走后孙锡又躺下看灯球,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已经眯着睡着了,最后一拨人才进来。
不是小富总,是小富总连夜请的律师。
律师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穿着套正装走进来,关了音乐和彩灯,郑重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复印资料一一摆在孙锡面前,并一一解释这些资料一部分是孙锡叔叔与富安商场签的工程合同,一部分是孙锡叔叔与几个下游供应商的采购收据,加在一起就是他在工程上以次充好造成商场重大损失的证据。
孙锡抬眼,皱眉看着那律师。
律师严谨地总结说,现在他的当事人要以合同欺诈罪起诉,已经在走流程了,他就是特地来告诉一声的。
孙锡泛着幽光的眼睛盯着他,那律师突然有点发毛,收拾东西准备走,又想起还有最后一件事。
“对了,我当事人还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孙锡淡然看他。
“他说,他不要你们的钱了,要让你们也去坐牢,让你们孙家人在牢房里团聚。”
孙锡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浅浅笑了下。
律师离开后,孙锡把那些复印件卷起来握在手里,走出包厢,一层一层走楼梯从四楼下来,直接走出乐胜煌的侧门,一出来,兜头一阵寒风将他吹醒,这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他看看时间,快七点了。
他就站在侧门的胡同里,没着急走,点了一颗烟,缓解下这一夜的疲惫,然后转头看向另一侧宽敞的铺着红毯的金色大门,看到有两个在浴池过夜的游客赶早出来,每个人手里拿着一袋金色字体的“温都水汇”伴手礼。
乐胜煌就在温都水汇楼上,一共五层的方方正正商业大楼,KTV 在上面两层,下面三层是温都水汇。两家各有自己的正门,都通宵营业,但互不打扰,共同撑起了石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娱乐大道。
孙锡低头吸了口烟,再抬头时,突然一束晨光从楼宇间迎面照过来,绚丽的金红色铺到眼底,撒到脸上一片惹人痒意的暖,可孙锡却忽然躲了起来,站到墙角阴影里,待眼前恢复冷寂幽暗才适应了些。
很好笑,不知为什么,他常常觉得美好的东西都格外刺眼。
他能忍受夸张俗气的彩灯直射,却见不得半分温暖灿烂的冬日朝阳。
待他再抬眼时,看到朝阳已经散开了,均匀平铺在城市里,然后在明亮的光线中,他看到一个细细的身影走向温都水汇的大门,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乱蓬蓬扎了个丸子,白色长围巾遮住半张脸,却也能辨别出高高的鼻梁和明亮眼睛,她步伐轻盈,推开温都水汇大门进去。
今天是周末,休息日,她可能是来浴池帮忙的。
孙锡揉了揉眼睛,一手夹着烟,一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昨天晚上转账退回去后她发来的那条信息,只一句话。
九:【我刚听说你叔的事,你有空我们聊一下吗?】
孙锡又盯着看着很久,没回复。
不够看,能不能日更咱就是说!好看好看来了日更吧…同样期待同期待我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