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你要不是副局长,咱杨叔会单把你摘出去?”“恰恰也说明我的官儿还不大,要不然他敢这么戏弄我?招呼都不打,先斩后奏,昨天你是不知道,我一出门就被两个陌生人给架到楼下了,搞得我还以为被绑架了呢!”“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这是什么世道啊?”李维双手聚在半空喊冤,可惜一只手还拿着把一次性塑料勺子,演得一点儿也不认真。“你在大城市大公司,管理层级多流程多,写写PPT跑跑金融机构,觥筹交错衣冠楚楚,哪有机会亲眼看到底层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八点,南岸镇派出所门口,李维在拘留室签完字出来,被外面的眼光晃得睁不开眼。不知道是杨有昌的安排出了纰漏,还是抓嫖的程序必须走这么久,总之李维生平第一次在号子里过了一夜。
派出所条件有限,昨晚几个小姐关一间,李维他们三个关一间。香烟打火机,可能伤人的利器、皮带、手机收走,人推进去门一关,警察就撤了,然后一直没人来录口供。杨建军开始还拍门踢墙,嚷嚷着要找这个找那个,屈卫红和李维就冷眼看他表演,后来杨建军也折腾得没劲了,一圈长条椅,三人各据一边,一会儿坐一会儿躺,换什么姿势都不舒服。
杨建军赌咒发誓,说这事儿跟他无关,否则他也会跟万守中一样提前撤退。
李维说:“演苦肉计嘛,你不吃点苦头怎么行?”
“妈的,我爹也是够狠,虎毒还不食子呢!屈卫红,你说句话行吗,进来这么久了连屁也没放一个,要不是你昨晚油盐不进的,我爹至于出这馊主意吗?我也是笨,哪有当爹的怂恿亲儿子逛窑子的,当时我就该想深一层,唉!”如果这时候杨建军还嘴硬,说这次是点儿背,不是他爹干的,那就太不是玩意儿了。
“不就嫖个娼嘛,我不在乎,反正我也在办离婚,还有什么招儿你们都使出来!”屈卫红躺在长条椅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头也不回地说。
杨建军不在乎,你屈卫红也不在乎,可我在乎啊!李维心想,我一个职场人士,还没结婚,留下这么个案底,可怎么有脸见人?所以第二天早上李维看到杨建国,签字领他出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拉着他的手说谢谢大哥,再一反应不对啊,我谢你个王八蛋!
派出所门口,杨建国给李维递烟,点上火,拍拍肩膀,一脸歉意地说:“对不住啊老弟,让你受惊了,不过放心,不会有任何案底,就当住一夜旅馆,不耽误你今天赶飞机。”
李维没有冲杨建国发脾气,因为毫无意义,只是问:“屈卫红和你弟呢?他俩什么时候出来?”
“真是头倔驴”,杨建国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早上我跟屈卫红明说了,拆迁同意书签字,好处费照给,外加精神赔偿,派出所马上放人,但屈卫红就是不松口。”
这倒没出乎李维的预料,屈卫红绝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又问:“那你弟呢,他怎么也没出来,杨叔办事这么有原则吗?事儿没办成就连坐?”
李维说的话当然是讽刺,杨建国懒得计较:“我弟也是个倔驴,说咱爹已经对不起屈卫红了,他不能再对不起兄弟,兄弟坐多久他就陪多久!”
“他倒是讲义气!”李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真心还是讽刺。又往前走了两步,还是那辆熟悉的宝马 530,杨建国拉开了车门,李维没有坐进去,手指轻轻从车屁股划到车头,又双手重重拍了一下引擎盖,说:“这豪车我还是坐不习惯啊,拜拜!”
李维转身向反方向走去,又一次路过派出所门口,心里颇不是滋味,我要不要也进去讲一把义气呢?可终究还是没这个勇气,李维摇摇头,低着头往前走,再抬头一看,就看见了万守中。
万守中和李维找了一个早点铺子坐下,点了热干面、小笼包和海带汤,话说这次回老家还没上街过过早呢。
李维小口小口抿着海带汤,胃里暖和一点,情绪也松弛了一些,问万守中:“你过来干嘛,今天不用上班?”
“我好歹是个副局长,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也是,你要不是副局长,咱杨叔会单把你摘出去?”
“恰恰也说明我的官儿还不大,要不然他敢这么戏弄我?招呼都不打,先斩后奏,昨天你是不知道,我一出门就被两个陌生人给架到楼下了,搞得我还以为被绑架了呢!”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这是什么世道啊?”李维双手聚在半空喊冤,可惜一只手还拿着把一次性塑料勺子,演得一点儿也不认真。
“你在大城市大公司,管理层级多流程多,写写 PPT 跑跑金融机构,觥筹交错衣冠楚楚,哪有机会亲眼看到底层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所以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发展中的代价?老万,古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也不要你为那些不相干的村民做主,卫红是我们兄弟,你能为他做一次主吗?”
“你以为我不想啊,我也劝过他,可是没用啊,昨天二场你没听屈卫红说嘛,他这是三代的仇啊!”
“发脾气的话当不得真,卫红不是讲歪理的人!对了,依你看,杨有昌在行动之前,知道卫红举报郭书记了吗?”
万守中摇摇头,说:“真不好说,晚饭时候我没看出杨叔有什么异样,也许是他城府太深。嗨,那时我们几个也还不知道啊,怎么提前观察?”
“蛇鼠一窝,兰江算是烂到根了!”
这句话算是把万守中也骂进去了,万守中也不争辩,问李维:“今天几点的飞机?等下你是先回家还是直接去机场?”
“晚上的飞机,我想先去看一下屈爷爷,他估计还不知道屈卫红出事儿吧?”
“这也不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别吓着屈爷爷,这样,我和你一起去吧!”
出租车远远停在屈卫红家的坡下,两人下车,万守中开玩笑说你这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吗?李维说散散步吧,我也好久没来了,看看这些年的变化。可新桥村满目疮痍的拆迁现场,实在是看得人心里难受。
刚爬了一半,从不锻炼的胖钟就爬不动了,停下来双手扶腰凸着肚子,喘了好一会儿气,跟李维说:“八十年代前这地方还没有人家,也没有新桥村,那时候东山最热闹的地方在你们老石桥。兰江经常发大水,这里是一大片荒滩和零星的稻田、鱼塘,后来修 318 国道才有了兰江大桥,兰江大堤抬高不少,这里就变成好地方了,宅基地管理又宽松,有的什么手续都没有就建了,现在拆迁起来,产权问题很头疼。”
按说,李维比万守中更熟悉新桥村,但万守中是站在城市发展的角度指点江山,李维也只有听着。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个开发商,万守中是政府负责招商的领导,在给自己介绍区域规划。李维爱耍贫嘴的恶习又来了,跟万守中开玩笑:“万局放心,我代表正辉集团表个态,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高标准高质量地把这东山新城开发好,让东山成为兰江县的城市新名片。”
万守中的手指凌空点点李维,十分官派:“你就贫吧!不过说真的,正辉集团能不能来兰江?你真要能拉过来,你指哪块我给你们哪块,什么建昌集团、宏大集团全都靠边站,已经出让的也可以收回来。”
“哈哈哈,那杨建军还不得跟我拼命。”
坡有点陡,大路是 S 型,李维和万守中抄近道走小路上去。层层叠叠的石头堡坎,高低错落的农民房,晒场边或者院子里大多有几棵樱桃树桂花树,疏影横斜。李维跟万守中说:“你从这个角度看,这片民居像不像一片森林?每栋房子都是一棵树,循着向光的原则各自生长,又相互制约,每家都有自己的刻意,合起来却是一个自然,而自然,就是美。”
万守中说:“你骨子里还是个文化人啊,谈正事都是贫嘴,说起这些小资情调倒认真!”
“我建议把这一片留着不拆,这半坡上也没几户人家,再去浙江请专家做个规划,修修石板路,做做小景观,把外墙涂成彩色,搞民俗旅游,绝对有搞头。”
“你说的这种我知道,像意大利五渔村那样嘛,厦门宁波有些海边村子也这样整。可兰江是什么地方,温饱过去还没两年,小康都算不上,没这消费能力,也没这消费习惯。”
“眼光放长远嘛,现在拆起来容易,将来想恢复可就难了。”
“大城市的人衣食无忧,就想来古镇古村体验田园牧歌,可你们问过这里的原住民吗?他们愿意一成不变吗?还是小平同志那句话,发展是硬道理。”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你们当领导的要站在更高层面考虑问题,城市规划适当留白,保留历史发展脉络,不要千篇一律。七八线的小县城,又不缺地,何必大拆大建呢?”
“制约因素太多,新开发区域基建配套成本是一方面,居民入住意愿又是一方面。如果政府投入大量资金开发新区,人口引不过去就会变成鬼城。东山这里跟县城是连为一体的,不发展这里发展哪里?北边,西边?”
屈卫红家还是老样子,两层小楼,木门木窗,屋顶盖着老式黑瓦。外墙是清水砖墙,没贴瓷砖也没做涂料。仔细看,当初砌墙花了功夫的,砌筑整齐,勾缝清爽,其实比杨建军家的白宫还耐看,只是乡下人不懂欣赏。
正屋三开间,地基高出场坪半米,三级石阶到滴水屋檐。前廊宽一米,下雨天可以放条冷板凳闲坐看雨。最初大门是装了石门槛的,被屈卫红爸爸拆了。屈爷爷说,拾级而上,抬腿进屋,是表示恭敬。房子修得离路远一点,种上一圈树,既是隐私也是谦退。现在的人盖房子只想着大、想着近,恨不得直接修到马路上,实在不像样。
三间正屋的西侧,向北接出一间厢房做厨房,开窗朝院子,同样留着走廊。正北三间土坯房是六十年代屈爷爷刚落脚此地时盖的老屋,就连这土坯房也高出院子半米,留着走廊。可见屈爷爷就算被打成反革命,迁到这穷山恶水,也没自暴自弃、放弃审美和对未来的规划。
李维知道屈爷爷多半在院子里,径直穿过堂屋到了后院。
院子里铺着形状不规则但很平整的青石板,四面排水明沟,东侧是院墙,屈爷爷本想做成个游廊,这样四水归堂的格局就有了,屈叔屈婶说老爷子穷讲究,只好作罢。东边缺了走廊的围墙前面,陆续种了花木,摆上盆景,高低错落,庭院深深。
屈爷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纽扣整齐,头发还是灰白的,梳得整整齐齐,戴着老花镜,一副老知识分子模样。屈爷爷坐在竹椅上听评书,听见动静抬眼一看,是李维和万守中,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老菊花,还没等两人问候完,突然说:“出个上联你们对,枯树嫩枝小叶大花盆中海棠叹春迟。”
李维一下子就恍惚了,仿佛昨天还在院子里和屈卫红一起写作业,二层新楼盖好没多久,还能闻到没干透的新石灰的气味,屈爷爷躺在石磨旁边的摇椅上,你以为他睡着了,刚搞点小动作,一把折扇就敲在头上。
李维看看手里拎的两瓶兰江大曲,放在地上踱起了书生步,两三分钟后说:“我对,新壶老酒长袍短褂乡外游子问翁早。”
屈爷爷品了品,说:“尚可,对仗工整但用词不雅,长袍短褂,维伢子你是耍猴的吗?”
李维撒娇说:“师父您看我,上半身长袖下半身短裤,是不是长袍短褂,我一时也想不出好的了,饶了我吧,小时候就怕您考对对子。”
屈爷爷笑眯眯跟万守中打招呼:“这是守中吧,你可好多年没登我的门咯。”
万守中弯着腰,凑近屈爷爷,怕他耳背,大声说:是啊屈爷爷,我是万守中,早就说来看您,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瞎忙什么。爷爷您这院子可真雅致啊,以前我不懂,分不出好赖,现在再看,大有乾坤啊。”
“听卫红说,你现在当官了?”
“是的爷爷,在县城建局上班,官儿不大,净跑腿儿了。”
屈爷爷不是山中神仙,听万守中说他在城建局,知道他想聊什么,就说:“守中啊,我今年八十一了,不瞎不聋不做当家翁嘛,屈卫红爸妈又大部分时间在宜江,很少回来,这家现在就是屈卫红做主。拆迁的事你不用问我意见,政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同意的。”
“屈爷爷,我和李维今天来不是为这事儿,当然也可以包括这件事!”
“哦,还有什么事?对了卫红怎么没陪着你们一起来?”屈爷爷往他们两人身后看了看。
万守中看看李维,李维硬着头皮把屈卫红被拘留的事简要说了一下,都是误会,他俩都可以作证,背后原因比较复杂,让屈爷爷别上火,也就一个星期的事儿。
屈爷爷的确没上火,一双老眼仿佛可以洞悉世间一切。
屈爷爷让李维代为招待万局长,说茶叶在哪儿开水瓶在哪儿,厨房煤球炉子上的水正好开了,李维灌了开水,打开茶叶盒闻了闻,是后山茶园里新采的绿茶,就泡了两杯端进院子,给屈爷爷的紫砂壶里续上水,爷孙三个,师徒一对,就着这满院花木清香,古今中外地闲聊,不谈俗事。
聊了半个钟头,万守中起身,跟屈爷爷告辞也跟李维告辞,问李维下次回来是国庆还是春节,李维说再看吧,有点讨厌兰江了,不回来了也说不定。
想要个屈爷爷家那样的小院子古朴的院子是中式的审美和心灵安放之地,含蓄,淡泊,归来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