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太懂tຊ这里面的含义,她喜欢奶油蛋糕和大白兔奶糖,不喜欢吃药和绿油油的蔬菜,想要和不想要在她心里面一直界限分明。为什么大人们不能坦率一点儿呢,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戚粼经常这样想,但是每次看到大人们行云流水地走完这个过程,中间没有人发出任何异议,她就想,随便吧,我只想要奶糖。赵阿姨很漂亮,这是自从两个月前她和郑纲搬到隔壁时,戚粼就有的一个概念。赵阿姨年纪和妈妈一样大,据说她们以前就是关系交好的同学,现在爸爸妈妈又和郑叔叔在同一所中学执教,变成邻居后往来更加紧密。
天气软件显示郑砚澜所在的B市正经历绵绵细雨,地理位置与之相毗邻的A市却碧空万里。
意识到这是郑砚澜独自居住的空间,感官世界就变成一座与之相关的记忆宫殿。
斑斑玩累了就躺在戚粼身旁休息,周遭一片静谧。没有人与她对话,她的神思便如羽毛般缓慢落地,降临到她和郑砚澜第一次见面的时空里。
*
那是戚粼人生的第八个夏日。
小学二年级的课程刚刚结束,期盼已久的暑假来临。家里难得开了空调,阳光被玻璃窗隔绝在外,耀眼且无害。窗帘如帷幕般挽起,裹挟着鸟叫声和泥土的气息,像是在酝酿一个轻巧的仪式。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这个时间点对戚粼意味着是时候吃午饭了。
今天家里换了一套新的桌椅,相较寻常的样式要高很多。
桌上的奶油蛋糕怎么都够不着,八岁的戚粼看着不停穿梭在厨房与客厅的大人,沮丧地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大人们一样高,高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奶油蛋糕的程度呢。
她曾经问过爸爸这个问题,爸爸说再过十年吧,等你到了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就足够高了。
“成年,”爸爸补充,“就是说你已经变成一个大人,和我们一样了。”
十年,这个数字对戚粼来说和一千年一百年没什么分别,都是无限遥远的未来,毕竟她也才只有八年的人生经验。
做一个小孩子太辛苦了,她想,因为心爱的奶油蛋糕对她来说高度无异于登天。
“小戚粼,快过来!”
郑纲一进屋就冲她招手,赵知华也拿了一把糖出来,谢昭然开门过后和他们简短打了个招呼便再次回到厨房忙碌。
戚粼又看了一眼蛋糕后才走过去,拿捏出有分寸的甜腻:“叔叔阿姨好。”
八岁的戚粼潜意识里已经知道怎样的腔调更讨人喜欢,她在长辈们的笑容和环抱自己的双手中不知不觉地学会讨好并熟练运用,尽管这一切对她而言都不过只是一条拿到更多糖果的有效途径。
——八岁小孩对智慧的运用到此为止。
她被郑纲抱起来,捉迷藏一样笑嘻嘻地躲过他伸过来掐自己脸的右手。郑纲右手的中指有一个茧,鼓鼓囊囊的像一个瘤,那是他常年握笔写字留下的痕迹。
戚粼虽然挺喜欢郑纲——他总是面带笑容,有时还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不喜欢他指间的茧。她喜欢被大人一下子腾空抱起,地心引力暂时失效,却不喜欢大人身上粗糙的质感。
这很矛盾,虽然戚粼还不知道矛盾是什么意思。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赵知华,妈妈不准自己主动向大人讨要东西,说是没礼貌。她就只能等,等到大人们主动示好,自己再半推半就最后还是把东西收入囊中,这套动作也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她还不太懂tຊ这里面的含义,她喜欢奶油蛋糕和大白兔奶糖,不喜欢吃药和绿油油的蔬菜,想要和不想要在她心里面一直界限分明。
为什么大人们不能坦率一点儿呢,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戚粼经常这样想,但是每次看到大人们行云流水地走完这个过程,中间没有人发出任何异议,她就想,随便吧,我只想要奶糖。
赵阿姨很漂亮,这是自从两个月前她和郑纲搬到隔壁时,戚粼就有的一个概念。
赵阿姨年纪和妈妈一样大,据说她们以前就是关系交好的同学,现在爸爸妈妈又和郑叔叔在同一所中学执教,变成邻居后往来更加紧密。
赵阿姨拥有电视里面天鹅一样优美的颈线,她是一名舞蹈老师,跳起舞来也和天鹅一样优雅。她的头发又黑又长,走起路来像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身上还有一种香气,和花香不一样,那是一种不属于大自然的香气,却能巧妙地侵入人体每一个毛孔,像一种人工的保鲜剂。
妈妈告诉她,那是因为赵阿姨出门前都会喷香水,香水可以遮盖掉人本身的气味变得更好闻。
浑身散发香气的赵知华此刻正拿着一把糖笑眯眯地看着她:“宝贝,你再叫一声阿姨,阿姨就给你奖励。”
又来了,大人们总是喜欢这一套,让小孩子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各种称谓,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新鲜,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戚粼看了一眼赵知华手中的大白兔奶糖,它们穿着用蓝色点缀过的白色糖衣,一个个糖衣炮弹等着发射进入她的嘴里。于是她兴冲冲地连喊了好几声“赵阿姨”,每一声都憋足了气。
郑纲中气十足地大笑,赵知华也弯下了腰,她摸了摸戚粼的头,说:“乖,阿姨现在给你奖励。”然后戚粼就看见她把手伸进口袋,变戏法一样把糖果变成了一个饱满的红包。
“拿着吧,”赵知华笑着牵起她的手,“这是乖孩子的奖励。”
她感到失落。
什么乖孩子的奖励,她只想要大白兔奶糖。红包对她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反正最后都要交给妈妈的。
赵知华看她愣着没动,以为是不好意思,就主动把红包往她衣服口袋里塞。
“你这么小跟阿姨客气什么呀,红包给你你就拿着。”塞红包的同时赵知华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生日快乐,小戚粼。”
为着这句祝福,戚粼又轻而易举地高兴起来:“谢谢赵阿姨!”
戚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戚粼挣脱郑纲的怀抱,小跑几步一下子跳起来勾住他弯下的脖子:“爸爸!”她和爸爸的关系不错,或许是因为家里只有他看起来不那么像大人。
爸爸总是陪着她一起看动画片,每次看到有意思的片段父女俩都会一起爆发出笑声。爸爸还会偷偷带着她去外面的小商场买糖果和零食,每次都会把她的口袋和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小孩子都喜欢涂涂画画,爸爸就去买了一个本子削好了铅笔教她。公鸡、鲨鱼、蝴蝶、向日葵……有好多动植物她都不认识,动起笔来也没有章法,但是爸爸总是耐心地为她讲解,手把手地教她勾勒线条。
头上戴着皇冠很高傲的是公鸡、看起来很可怕脸上还有几道疤痕的是鲨鱼,穿着花衣服飞舞的是花仙子蝴蝶……她喜欢爸爸像讲故事一样给她描述这些事物的特征,每添一笔都像是在创造生命。
爸爸亲昵地蹭了一下她的脸,逗得她咯咯直笑,这笑声把妈妈也从厨房里引了出来。
“还在瞎闹什么,”谢昭然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快带戚粼去洗手准备吃饭。知华你们也快坐,马上就吃饭啊。”
戚斌带着戚粼去洗手,为她手掌涂上厚厚一层肥皂,然后舀起一点水淋下来,她就着这股水流开始搓手,时不时有气泡飞升起来,她觉得很梦幻。爸爸说这代表脏东西已经被清理出来,泡泡们要带着它们飞走了。
可是泡泡看起来很干净啊,它们看起来空无一物,要是有的话,它们怎么飞得起来呢?孩童时期的戚粼总是有很多问题。
“那是因为它们把脏东西藏起来了呀,”爸爸也加入了洗手的行列,“你还记得以前吃冰糖吃出一只小虫吗,冰糖看起来也很干净对不对,可是你还是吃出了虫子,这说明脏东西只是被藏起来了。”
“泡泡们很喜欢你,所以它们不想让你看到脏东西。”
“是吗?”戚粼很喜欢这个解释。
“是呀,你看,”爸爸指着一个开始破裂的气泡,“这就是脏东西太多了泡泡装不下了,所以它就飞不起来了。通常来说泡泡们都是分工合作,一个装一点儿脏东西,但是也有特殊情况,脏东西太多的话,总要有泡泡牺牲的。”
“牺牲?”戚粼发出疑问,这个词用在泡泡身上似乎有点过头了,她只在电视剧里面听到过相似的发音,通常伴随着血液和灰烬。
“是的,牺牲,你知道牺牲是什么意思吧?”爸爸扯下毛巾给她擦手,“我记得你妈妈说过你词汇量挺大的。”
没等她回答,戚斌就把毛巾放回原处,一把抱起她:“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吃饭了,今天还有奶油蛋糕,不过得饭后才可以吃。”
在戚粼对生日为数不多的印象里,通常都是早上妈妈给自己下一碗鸡蛋面,中午或者晚上单独再烧一个汤就算过去了。她从未邀请过小朋友来家里为自己庆生,也没有收到过像样的生日礼物,奶油蛋糕在她的世界里更是奢侈的象征。
事实上,一开始就连过生日要收生日礼物和吃奶油蛋糕这种说法也是她从童话故事里看来的。也就是从过生日这件事中,她隐约明白了现实世界和童话故事是有差距的。
尽管她也参加过其他小朋友万花筒一般美妙的生日宴,他们站在蛋糕面前许愿,那一刻现实世界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拥有许愿权的人就可以轻松撕碎它与童话世界汇合。
但她明白,这不是她的生活。即使现实生活是一张白纸,她也看不见纸后的世界,她永远无法置身其中,只能沿着相反的方向继续行走。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样寡淡的生日还不如不过。比起敷衍,遗忘这个词或许更容易被原谅。
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出现的菜色在她贫瘠的人生经验里面从未有过,好几道菜她连菜名都不知道,只能仰起头费力地辨认自己可能认识的食材。
饭桌上聊到赵知华和郑纲的小孩,谢昭然问他是不是明天就到Z市,赵知华说是。戚斌便让他一定要来家中做客,转头又告诉戚粼:“你马上要有新朋友了,开不开心?”
戚粼早就听说过赵阿姨和郑叔叔还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并且已在心中埋下期待和好奇的种子。
她正处于对同龄人充满新鲜和兴趣的年纪,总无意识观察周围寻找同类,多一个人就添一份成功的概率。
她还有一道从天而降的预感,但保守起见,她选择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谶言:“我很开心,我还要留一块蛋糕给新来的朋友!”
赵知华乐得合不拢嘴,像称赞一个大人那样对戚粼说:“那阿姨先替他谢谢你,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
戚粼非常受用,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她因此决心要成为一个可靠的,担得起这句称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