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离开的那天,老黄在BP酒吧的露台上看了一晚月亮。赵略却想到了他的感伤也许来自不被偏爱,当中可能也包括恋情的不被社会承认。她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道怎么确切地表达。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在教工路赵略家楼下停了,赵略都没想好要说怎样的话更合适。她不了解国内父母对子孙后代的执念,甚至无法理解国内父母对子女的种种管教和干涉。她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想了一下,她说:“因为我没有父母,所以我不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没有父母啊,这样看起来,我是不是比你更惨一点?”
孟沛初到的时候,就看到赵略扶着张璧影站在路边。
张璧影埋在赵略肩头,竟然睡着了。赵略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抱住她的头,不让她从她身上滑下去,场面温馨又滑稽。
孟沛初接过张璧影,把人塞进后座,却看见赵略一转身也从另一侧上了后座,道:“我坐后面方便照顾她。”
“没有把你当司机的意思啊。”
孟沛初忽略心里不快,说:“她都睡成这样了,还有啥可照顾的,你就让她睡呗。”
赵略扶正张璧影的上半身,依旧让她靠在她身上,道:“她可是你高中学妹,客气一点。”
孟沛初开车上路,想了半天,说:“我们一个高中的吗?我怎么不记得她,我高中就跟张放老黄他们一起玩儿。”
“人家今天可跟我讲了孟总高中的英雄事迹,什么打架逃学写检讨,想不到啊。”赵略从后视镜里看他,揶揄道。
孟沛初觉得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赵略确实变了,至少和他说的话多了些,有了嘲讽之外的诸多情绪。他心tຊ里有些异样,不免想要装一把,说:“是呗,那会儿我可是学校鼎鼎有名的四大金刚,另外三个也是我朋友,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挑战学校规章制度,但又没到学校能把我们开除的地步。你可别小瞧这个,这可比学霸考试控分难多了。学霸控分面对的是试卷,我们挑战权威面对的是不可控的政教处主任。他那个暴脾气,真的太不可控了。”
赵略好奇:“政教处主任是干什么的?”
孟沛初想起她没有过正常的国内学校生活。要升入初中时,赵略生过一场病,持续低烧,总也不见好,学校便也没有去,只在学校保留了个学籍,在机构学习准备出国。他为她科普:“政教处主任就是专查学生有没有穿校服,有没有迟到、旷课和早退之类的主任,一般性格都比较凶残,喜欢叫人写检讨在国旗下念。我们当时的政教处主任好像姓容,我们都叫他‘容嬷嬷’,还珠格格看过吧?专门给皇后出坏招儿,往紫薇手指头肚上扎针的那个。”
赵略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点点头又摇摇头。《还珠格格》是她还在国内的时候看过的,但是一间学校的政教处主任,还是一个男性,像“容嬷嬷”,她想象不出来。
“那你们学校是不是很大?你怎么会不认识她?还有我堂妹赵芊芊,你认识吗?”
“学校是大,但是好几个学部,小初高中一体,好几千人,因为我太出名了,都是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孟沛初道,“赵芊芊不就是你堂妹?我应该认识的,你叔不是带她来过我家?她长什么样啊?我不记得了。”
赵略嗤笑:“你还挺骄傲的——都是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
孟沛初从后视镜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神情舒展,神态轻松,也笑,道:“也不算骄傲,就是那时候在家里待着也不开心,在学校有朋友倒还好一些。我很喜欢学校。”
“想不到吧?我们这样的人也会不开心。”孟沛初忍不住自嘲道,“其实我蛮羡慕你,有自己想要做成的事情。”
这话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羡慕你”这样的话。这些人多少有些奇怪,她想。
想是这么想,赵略答:“那倒也没必要羡慕我们,我们还要靠孟总多多支持。”
这句话一出,车里安静了一瞬。赵略自觉失言,孟沛初不是没有“自己想要做成的事情”,只不过眼下都成了别人的嫁衣裳。项目拱手给了别人,恐怕他也不再是什么可以支持她的人。普渡的负责人往后只会是孟沛霖。
孟沛初不愿意让她多想,顺着她的话道:“没问题,一定支持!”
不多时,车就驶入了张璧影家所在的小区门口。孟沛初原本也不知道张璧影家住在哪,赵略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他正在跟张放他们一起打牌。张放辗转问了牌桌上的几个人,就打听到张璧影家里住的地方。
等了一会儿,有人出来接应。来的是家里的保姆,身后跟着一个颇年轻的女人。赵略以为是张璧影的姐姐,把人交给保姆后,对她道:“璧影姐姐,不好意思啊,是我没注意她喝的是酒,她喝多了,要是我知道那是酒,我会拦住她的。”
女人笑笑,说:“没事儿,谢谢你们送她回来啊。”说着绕到车侧,冲车里的孟沛初摆手示意。
赵略上了车,孟沛初对她说:“你喊她璧影姐姐,她该不高兴了。”
赵略惊讶:“不是吗?那是……”
未及说完,她便懂了。孟沛初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是张璧影的继母,只比她大个两三岁。所以张璧影还有一个小弟弟,年纪很小,也就几岁吧。”
来之前,张放打听到张璧影家的住址,顺嘴说了些她家里的事儿。
孟沛初接着道:“所以我们这样的人,确实拥有一点点钱,同时拥有这一点点钱带来的烦恼。当然了,我们也没有勇气放弃这一点点钱。”
“所以就比较羡慕你这样的没有因为这一点点钱而烦恼的人。”
赵略本想刺他道:“哪能好事都让你们占全了。”但想到喝醉的张璧影和她的继母,又忍住了。
孟沛初看她没有反应,说:“不过我拥有的多的这一点点钱,在很多事情上并不能游刃有余。”
孟沛初想说的是,“在面对喜欢你这件事情上,并不能游刃有余。”话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刹住了。他知道时机还不对,他在面对她的时候,内心总有一丝犹豫。至少他现在还不能说了算,他也不想让她感觉到不舒服。
他首先担心她觉得这是同情,她不需要也不希望别人给她同情,这种同情从小她看得太多了,所以她选择了背井离乡。在异乡,她会轻松一些。而且,孟沛初知道赵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旁人很难进入她的这个世界。她是一个严格的检票员,铁面无私,极为苛刻。但她又不是一个愿意看到别人难受的人,她会自我谴责,会心里不舒服,显然她自己也没发现这一点。对于没有获得入场券的人,她会觉得抱歉。为了避免这种感受,她采取的办法是封闭自己、尽量不接触别人。旁人都只道是她性格冷清。
孟沛初忽地想起老黄深夜伤感时在朋友圈发的那段话:你觉得舒服的关系,是我费尽心机计算出来的进退得宜。
张放经常取笑老黄是他们几个人里的文艺小王子,恋爱小天才。老黄追一个女孩很久,女孩在以为老黄只是一家餐馆的老板时回应热情,得知老黄背后还有一个需要打理的餐饮连锁品牌时就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种离开。女孩的理由非常充分:你家里会要求我放弃我自己,会要求我成为一个贤内助、几个孩子的妈妈,可是我只想成为我自己啊。你也不会为了我而放弃你的父母,如果你真的要放弃你的父母,这又给我带来了很大压力,我怕我承受不起。
女孩离开的那天,老黄在BP酒吧的露台上看了一晚月亮。
赵略却想到了他的感伤也许来自不被偏爱,当中可能也包括恋情的不被社会承认。她想安慰他两句,又不知道怎么确切地表达。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在教工路赵略家楼下停了,赵略都没想好要说怎样的话更合适。她不了解国内父母对子孙后代的执念,甚至无法理解国内父母对子女的种种管教和干涉。她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
想了一下,她说:“因为我没有父母,所以我不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没有父母啊,这样看起来,我是不是比你更惨一点?”
她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真挚。
孟沛初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感受,或者说,他三十年的人生中真正想哭和笑的时刻还挺少的。
月光下,他觉得她很可爱,一种纯粹的、无意识的可爱。他觉得,那是专属于他的,一种真正意义上拥有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