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年关,实验室正式放假。以往赵略对“过年”没什么感觉,实验室里的几个中国学生聚在一起吃几个中国菜,番茄炒蛋、酸辣土豆丝之类的,就算过年了。饭桌上来自南方的同学和来自北方的同学为除夕夜看不看春晚,吃不吃饺子而小小地争执一番。到了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一起吃饭的同学总会拿起手机和隔着太平洋的家人们视频,互相道一声“新年好”。这种时刻,赵略总会把没吃到的那几道菜夹个遍。赵章早早地发信息给她,让她除夕去他那里吃饭。她都没有回复。
在面馆里坐下,张璧影叫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隔着氤氲的水汽,赵略觉得今天的一切很魔幻。
她沉默地吃着面,张璧影几次想张口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就帮她把掉在前面的头发往后别了一下。
“头发都掉碗里了。”张璧影解释道。她看到她像一个受惊的兔子,眼眶红着。
赵略拿起桌子上的辣椒酱,蒯了好几勺。
“小时候,有人跟我说,辣椒的辣其实是一种痛觉。”
“等我学了生物学才知道,辣的感觉是辣椒素作用于舌头中的痛觉纤维上的受体蛋白而产生的,这条通路也是痛觉的传导道路。但是和痛觉不一样,辣椒素会使人的体内释放出内啡肽。”
“内啡肽能解除中枢神经对多巴胺通路的抑制,由此会让人觉得愉悦,直至上瘾。”
张璧影随手把桌上的辣椒酱拿走,笑着说:“你们学霸是不是一难过就去学习,学习也会分泌内啡肽?”
“你知识点背得好牢啊。如果你是小说写作者,我会怀疑这些知识点是水字数的,可惜你是做研究的,那我只能夸你认真。”
“过分了啊,你认真起来还有点可爱。”
赵略一愣,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笑到一半就皱起眉,眼泪先掉了下来。
她心里是感激的,感激张璧影的抽科打诨,也感激她的不问。一路走来,她遇到的像今天这样屈辱的时刻不少。
以前念书的时候,她和导师一起去开会,会上遇到业内大佬,随手给她一份材料让她去复印,尽管导师也强调了她是一个优秀的研究者。也有一起念书的男同学追她,理由无非也是田凯文的那些。她都听倦了,她此刻只是有一点愤怒撤退后的茫然——世界到底有没有在往前走?
张璧影已经放下筷子,准备好自己的肩膀借给她,但只看见她非常虔诚地吃完了一碗面。
“还蛮好吃的,”赵略放下碗,说:“谢谢你啊。”
自从回来后,她的生活始终被这些热腾腾的东西包围着。先是王双双,然后是张璧影,其实张璧影也不过只是和她一起吃了一次饭。
入夜后风凉,她们两个并排在街上闲逛。张璧影给她讲她对这些街道的记忆,不尽然是愉快的回忆。赵略了解她家里的隐痛,话语中迟疑的部分,她也不会追问。
走到一个中学门口,张璧影指着黑黢黢的校园说:“这就是我的中学,本地知名学府,盛产学神、学霸、各种二代,还有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废物。”
学生已经放假,校园里依稀亮着几盏路灯,门卫室倒还亮着,里面传出手机短视频的声音。
赵略不喜欢她这么看不起自己,转换话题,道:“我们能不能进去?”
张璧影看着她的眼睛,说:“真想进去吗?我知道有一个秘密通道。”
说着,她带她走到校园挨着居民楼的那一侧。有一个矮墩墩的水泥台子,踩在上面,就能翻上校墙。等她们俩都爬上校墙,张璧影傻了眼,校墙下面原来可以踩着下去的健身器材被搬走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中学校园近十年。
两个人在校墙上面面相觑,有人拿手电筒照她们。强光刺过来,赵略眯了眯眼睛。
校园里的保安也没想到手电筒竟然照到了人,出声道:“谁?”
张璧影拽拽赵略,让她往回跳。两个人跳下水泥台子,脚踩在地面上,互相看了看,撒丫子跑了起来。
其实也不会有人追她们,如今监控非常发达,只是她们想跑一跑,把肺扒开给清冽的空气,洗一洗一天来受的醃臢气。
张璧影晚上有一个相亲饭局。她先到了,对方迟到。男人明着暗着打听她家里的情况:她能带来的嫁妆有多少,调用的资源有多少,她爸是不是把所有资产都留给了她弟弟,诸如此类。但凡相亲,就逃不开这些话题。妄图在相亲市场找感情,她觉得自己简直昏了头。
转身来 BP,就遇到孟沛初在火急火燎地找服务员救赵略的场。她听明白了,主动敲门进去,就看到赵略手里攥着一杯水。
她们俩跑到力竭,跑到西塘江边上,然后停下来,大笑着对视。赵略顺着张璧影的背,道:“慢点儿,我以前做过先心手术,还是不能跑太猛。”
“你开心了吗?”迎着风,张璧影咳嗽几声,问。
“开心啊。”赵略冲着西塘江大喊:“你开心了吗?”
张璧影也转过身喊:“开心!以后我每天都要这么开心!”
不远处的车道上,孟沛初开着车看着她们。他心里多少有些触动,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她们俩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
怼田凯文倒是怼爽了,赵略调入普渡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过年前的最后一周工作日,研究中心的空气里飘着八卦的气息。所有人都等着过年放七天假,摸鱼成了正经工作。
其他研究室的人从王双双这里打听赵略和普渡老板田凯文的故事,都被王双双怼回去了。有人迅速拉了吃瓜的微信群,群里有人替赵略惋惜,也有人扒了赵略的出身,说不一定是谁高攀谁。话总归不好听,恶意的揣测夹杂着中伤,王双双气得够呛。转身又看到赵略还在淡定地做实验,总结数据。
王双双急得转来转去,身上臊出一身汗。
办公桌上有点乱,她看到赵略把桌上的文件一张张收好,又把要给王正做的任务打印出来,递给他。
王正在群里看各种聊天记录,一个蓝色文件夹递到他跟前。他抬头一看,竟然是瓜主本人,手里一激灵,指头就按到手机屏幕,就把群里的语音放出来了。
“哎你们实验室那个赵略可真厉害,这把我们田总给折腾的,下不来台。”
“听说田总当天晚上又表了一回白呢,你们猜怎么着,人家愣是没答应。”
“你说这女的是不是做戏做得有点过了啊。”
王双双伸过手拿走王正的手机,息了屏。
赵略道:“直接问我就可以,听别人说那不都是二手信息了。”
“当然了,我说的内容也和他说的一样。”
“不过我没想过做戏,就是纯粹拒绝。不过男的觉得是做戏,那我也没办法不是?”
赵略想笑,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有那种金融圈 PDF 的待遇,而生物制药这个圈子又小又穷。不禁感叹有人的地方就有蜚短流长,她这辈子还没这么受人关注过。
想是这么想,她又说:“对了,你还年轻,以后有女孩子拒绝你的表白,那她可能就是真的拒绝。因为时间宝贵,精力有限,没多少女孩就那么喜欢玩什么心眼,只为了让男的喜欢。”
“毕竟这个年代了,花这么多精力就为了让男的喜欢,这件事性价比有些低。”
一番话说完,老张他们惊得下巴就要掉在地上。王双双鼓起了掌,并送给了王正一枚白眼。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网络热搜,明星八卦,家长里短,每一件都比赵略的精彩。
已经到了年关,实验室正式放假。
以往赵略对“过年”没什么感觉,实验室里的几个中国学生聚在一起吃几个中国菜,番茄炒蛋、酸辣土豆丝之类的,就算过年了。饭桌上来自南方的同学和来自北方的同学为除夕夜看不看春晚,吃不吃饺子而小小地争执一番。到了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一起吃饭的同学总会拿起手机和隔着太平洋的家人们视频,互相道一声“新年好”。这种时刻,赵略总会把没吃到的那几道菜夹个遍。
赵章早早地发信息给她,让她除夕去他那里吃饭。她都没有回复。
除夕那天,赵略睡到中午醒来,发现小区周围的饭店全部关门。她念中学以后没有过在国内过年的经历,以为勤劳的中国人在任何假日都会营业。在她回来的所有节假日里,像国庆、中秋之类的节日,大学城里的饭馆子都没有关门。
赵略平时吃食堂,周末出去吃,除了水和牛奶,基本不在家里囤食物。
前后思量了一下,她决定去赵章家里吃饭。不仅仅是吃饭,她是有一些当年的事情想要弄明白的。
大约是过年,打车都没那么好打的。打车软件上的订单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来了一辆。
司机说她这一单是他今天的最后一单。“过年呢,早些回去,吃点好的,一年也就休息这几天。”
赵略也被感染了些欢快的气氛。
“姑娘你家住这儿啊?”司机同她攀谈。
“没有,亲戚家。”
“那你过年就在亲戚家过吗?”
“没有,”赵略说:“我就去吃个饭,问件事儿。”
“对了,过年哪儿有吃饭的地方啊?”
“城里的大商场还开着,底下的商超也开着。”司机说,“你过年不在家过吗?咋还出去吃啊?”
赵略笑笑,道:“我家就我一个人,我父母都不在了。”
司机愣住,从后视镜偷偷看她。
下车时,司机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你要是过年没地方去吃饭,可以打这个电话,来我家吃。”
说完冲她摆摆手,开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