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眼神里,乔安好像一个瓷器,或者一个被一枪毙命的猎物。唯独不像一个人。纵使她当时还懵懵懂懂,她也感觉自己在林延的视线里,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乔安转过脸去,低头把衬衫扣好。她视线一片模糊,低下头,泪水啪塔一声砸在镜片上,一滴又一滴。她只好用手去擦拭,可是泪水仿佛怎么也止不住,她放弃徒劳的挣扎,蜷缩在床脚,控制不住地抽泣。床垫往下陷了陷,是林延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林延的手迟疑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刻反手把林延的手打掉。
乔安永远也无法忘记林延当时的样子。
他披着浴袍,洗过的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显然是听到房间里乔安起床的动静,急匆匆地从浴室跑了出来。他的面孔有一种奇异的迫切,就像是耐心的匠人等着开窑的那一刻,急不可耐地想要一窥新鲜出炉的瓷器。又像是老练的猎人开枪击落了空中飞翔的鸿雁,欣喜若狂地奔向落在地上的猎物。
看到乔安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微笑了,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那个笑容,那个眼神,乔安要等到多年以后才能完全理解。
在那个眼神里,乔安好像一个瓷器,或者一个被一枪毙命的猎物。唯独不像一个人。
纵使她当时还懵懵懂懂,她也感觉自己在林延的视线里,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乔安转过脸去,低头把衬衫扣好。她视线一片模糊,低下头,泪水啪塔一声砸在镜片上,一滴又一滴。她只好用手去擦拭,可是泪水仿佛怎么也止不住,她放弃徒劳的挣扎,蜷缩在床脚,控制不住地抽泣。
床垫往下陷了陷,是林延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林延的手迟疑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刻反手把林延的手打掉。
“怎么啦?”林延的声音很温柔。
乔安抬起头,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但是她一定要看着林延的表情。她说:“我都知道了。”
林延的表情有些许的迟疑。她用袖子擦擦脸,又说:“你可真了不起啊。林延,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一个无聊的赌局。我真佩服你。”
乔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延,想从他的面孔上找到他露出的马脚。她望着林延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从困惑变成震惊,进而露出了然的神情,最终转成无奈。
是的,无奈。林延轻轻叹了一声,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你可真傻。”
“我??”乔安出离愤怒。在这个时刻,林延究竟为什么会有心情调戏她?
林延看了一眼被丢弃在角落里的手机,若有所思,道:“你是偷看了我和朋友的聊天记录吧?”
“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乔安气势弱了几分,解释道,“我拿起手机…你恰好没有锁屏。”
林延道:“那个赌注是真的。”
乔安心里最后的一点希冀也破灭,一颗心如坠冰窟,整个人遍体生寒。
“见到你之前,我听陈雪说你这个人很漂亮,又很难搞,是个冰山美人。”
乔安打断了他:“我并不漂亮。”
“她让我搞定你,如果你强硬,我要比你更强硬。”林延慢悠悠地说着,“然后我见到你,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讨厌极了,好像又臭又硬的一块顽石,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害得我在陈雪她们面前丢了面子,回到自己的学校也没办法交差。”
乔安瞪大眼睛,一字不漏地听着。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报复。
林延说:“我生气了一整天,和我的室友吐槽了你。我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顽冥不化的人。他们都觉得稀奇。你知道,我的异性缘向来很好,他们都说要庆祝我,吃了人生中第一个闭门羹。”
说着,林延还笑吟吟地看着她,有点得意地说:“所以才有了那个赌注。”
“赌的是什么?”乔安冷冷地问,“我猜一下,三次见面睡到我是吗?”
林延解释道:“当时我只是在赌气。”
“怪不得…”乔安回想起舞会的时候,林延对她的各种撩拨和不正常的温柔,她甚至都有些气笑了,“那么幼稚的手段,没想到我也中招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
林延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道:“那天晚上你很美。”顿了顿,他若有所思,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所以,中招的其实是我。”
乔安怀疑地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破绽。但是林延的温柔没有任何破绽。他一只手轻轻擦去乔安脸上的泪痕,小心地捧着他的脸。
他说:“可能,爱上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事。”
一个小时之后,两人并肩从酒店退房。
从光线晦暗的酒店房间出来,世界一下喧嚣了很多。街边叫卖的小贩,不时鸣笛的车辆和闲聊说笑的路人,让乔安有一种回到现实的感觉。秋日澄澈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树叶,明媚又脆弱,乔安感觉自己仿佛阳光下的一抹阴影,全身都有了些不光彩的痕迹。
即使是年龄相仿,就算是两情相悦,当性经验匮乏的女士和经验丰富的男士发生关系,也往往难以逃脱“失身”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一部分来源于社会的规训,更多来源于两人之间天生经验和权力的不对等。
乔安和林延走在日光之下。乔安心中有种无可言说的别扭——他们的关系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很近,很成熟,很亲密。但是那种亲密似乎又过于随意,过于轻飘飘,好像飘在空中无处着落,让她的一颗心也没着没落的。
两人之间隔了窄窄的距离,衣袖时不时轻轻触碰。林延伸手抓住乔安的手,乔安却下意识地甩开了。两人目光相撞,相视一笑,林延追着,乔安躲着,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赶地跑了一路,快到地铁站的时候,都有些气喘吁吁。嬉笑打闹之间,似乎那种别扭和沉重消失了。乔安觉得就这样,让自己的心,同两人的关系一样,在半空中漂浮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那天下午在校医室开避孕药的时候,那种羞耻和别扭的感觉又回来了。
临时起意的春宵一度,自然是没有做任何准备。出于谨慎,乔安还是决定去医院开紧急避孕药。校医室弥漫着消毒水味,走廊的墙半青半白,惨白的灯光照下来,阴森又凄凉。在走廊里等待的每分每秒,乔安都在不断地自我怀疑。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林延那么主动,那么急于现身。是她太轻浮,还是太寂寞?
走进医务室,医生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冷冰冰地打量着乔安。乔安磕磕绊绊地解释了前因后果,小声地说需要紧急避孕。医生在病历上写了几笔,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各种细节。每回答一个问题,乔安都觉得自己的尊严似乎又被削去了一小块。末了,医生掐了掐眉心,叹了口气。冰冷的眼神似乎也有了些同情的温度。
“需要我帮你报警吗?”医生问。
乔安说:“不用。”
但是她的内心,却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从医务室出来,乔安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紧急避孕药不能保证百分百的效果,因此她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夕阳晚照,流云镀金,那么美的景色,她却萌生出一种仿佛被世界抛弃的感觉,眼睛一酸,莫名其妙地落了泪。泪落到腮边还来不及擦,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乔安拿起来,看到林延发来了消息。
想你了。
乔安破涕为笑。方才在医院的自我怀疑和种种心酸瞬间一扫而空。
她必须紧紧地抓住林延,因为林延才是她的全世界。
生活不是青春伤痛文学。乔安没有怀孕。她和林延谈起了恋爱。
在校园的日子忙忙碌碌过得很快。转眼间,冬去春来,乔安开始申请保研,林延开始准备毕业设计。林延在理工学院的数学系,细分专业是应用数学,辅修经济,忙起来不可开交,满嘴都是让乔安不明所以的各种术语。因为忙碌,两个人的见面和约会逐渐少了起来。
一个周五的傍晚,乔安上完专业课,从教室走出来。校园里晚春的风景很美,月华初上,将暮未暮,落英缤纷,她心血来潮地挑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路,一边散步一边看风景。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一阵喧嚣。定睛一看,竟然是林延被簇拥在一众女生里,有说有笑。乔安还没开口,人群中陈雪先看到了她,叫道:“学姐!”其他人也跟着喊:“学姐!学姐!”乔安快走几步,去和他们打招呼。
“学姐,你是刚下课吗?”陈雪热情地问,“去哪吃饭啊?”
乔安抬起头,看着林延。林延的表情里有一种疏离的客气。
乔安心里一沉,脸上却是微笑起来,说:“我散散步,一会儿去食堂。”
陈雪道:“周五晚上应该出去 happy 呀!学姐,别去食堂了,和我们一起去 KTV 吧!一起唱歌吃饭,多开心呀!”
说着,她侧过身,指了指林延,问道:“喏,这是理工学院的林延,你还有印象吗?当时为了联谊舞会的经费,你们俩还吵了一架!”
乔安和陈雪都望向林延。陈雪不客气地说道:“喂,林延,你应该不是个记仇的人吧?”
林延笑笑,道:“当然不会。”
“那一天…”乔安开口。
林延抢先说道:“我都忘记了。”
看到他的表情,乔安又仿佛置身于冰窖一样。她知道林延没有把两人交往的事情公之于众,也只好和林延一样,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乔安没有拒绝陈雪的邀请。她想要看看,林延到底能装到什么程度。
陈雪在校外的 KTV 订了包房,一上来就点了死亡三部曲:红日、浮夸、死了都要爱。音乐声响起,包厢里瞬间鬼哭狼嚎,一片嘈杂。林延叫了些廉价的酒水,几杯黄汤下肚,一群人气氛更是热烈。乔安和林延分别坐在包房的一侧,中间隔着陈雪和若干其他学生会的小姑娘。两人分别和其他人交谈着,却听不清彼此到底在谈些什么。
这种场合,总有人会提议做游戏。一部分原因是无聊,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有人心有所属,有意撩拨。但是在场一群女生,只有林延一个男士。心有所属的对象可想而知。这个提议一出,立刻得到热烈反响。有人提议:“真心话大冒险。”立刻被否定——“太土了。”最后,大家决定玩相对半土不土的国王游戏。乔安也跟着玩,喝了酒,脸是热的,挂着假笑,凑热闹地抽了拍。身边几个小女生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表情狡黠。第一轮,陈雪是国王。她把鬼牌拍在桌上,眼镜扫视一周,说:“我要选 K 和…5 号牌。”
乔安的心本是吊在半空,她担心自己和林延被抽中,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演一出相敬如宾的戏。然而最终被抽中的是林延和另一个女生,叫小琴还是晓晴,乔安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晓晴和林延站在中间,两人对视着,一个吃吃地笑着,一个无奈地笑着,倒是有几分登对的意思。下面的人也趁乱起哄,提议:“亲一个!”晓晴红着脸,倒是也没有特别拒绝。陈雪是国王,下了命令:“隔纸亲。”
纸是陈雪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薄薄的一张。林延和晓晴在纸的两端亲吻,看上去像是真的一样。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大声起哄,乔安也不得不跟着做戏,心里却仿佛玻璃落地,摔得稀碎。亲完了,自然有人不满,说道:“这也太便宜他们了。好不容易逮到林延,还是得让他说真心话。看看他脑子里有什么,心里有谁!”
于是国王游戏又换成了真心话大冒险。目标自然还是林延。林延第一轮又中了招,很无奈似的,问:“行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带头问的是陈雪。她问得很直接:“林延,你有和谁在谈恋爱吗?”
问题一出,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都望着林延,乔安也不例外。然而林延却打起了马虎眼,说:“不知道啊。”
“谈就是谈了,没谈就是没谈。不能回避问题。”林延的答案引起了看客的不满。
“你们都知道薛定谔的猫吧。”林延说道:“箱子里的猫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要打开箱子才能知道。我的恋爱也是一样,不到揭晓的那一刻,就不知道是什么状态。”
乔安心里一动。陈雪却抢先道:“你就胡说吧!什么叠加状态,你肯定心里有了人。”
林延笑道:“是死是活,在箱子外面看不到。所以要反复验证,不停求证,才能知道。现在,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既死又活的叠加态。我不知道。”
他的话像哑谜一样,打在乔安心里,却仿佛沉重的一击。这一晚上,乔安一直在忍耐。她知道在场的几位女生,都对林延多少有些好感,有一两个甚至是很明确地追求。她却不得不在角落里,扮演一个无欲无求的善良学姐。那一瞬间,她恨透了林延,也恨不争气的自己。她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乔安第一次感受到,春天的晚风也是有点凛冽的。北方的风里总是携着细微的沙尘,乔安迷了眼。揉了揉,却越来越不舒服。她眨眨眼,窄窄的新月挂在天上,孤零零的,冷白的一小条,瘦得可怜。在这样的夜里,顾影自怜是懦弱的。她咬紧牙发誓不能为了林延再落泪。然而正想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不知道如果此时把心门打开,里面那颗心到底是死是活。
和林延在一起半年多,她对林延也有了一些认识。她知道林延的个性反反复复,有的时候忽冷忽热,有的时候喜怒无常。但是每每伤心的时候,她总寄希望于他——因为他总是给她希望!她慢慢地走着,心里幻想着林延可以追上来。她想,你要是想验证,就去验证吧。
薛定谔的猫,她多少也知道一些。猫是要关在装有镭和氰化物的密闭容器里。如果镭发生衰变,触发机关打碎氰化物的瓶子,猫就会死。但是不管镭是衰变还是不衰变,氰化物都是毒物。乔安明明知道有毒,但是却又无法逃离。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期待着开箱的那一刻,看一看里面的猫是死是活。
可是那一夜,林延终究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