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慢慢站起来,用手撩开头发,一只手还举在头顶,另一只手,拿着不知在哪儿找到的半个面包在啃着。大家这才看清楚她的脸。虽然头发懊糟,指甲又脏又长,脸上不知什么污渍,黄的红的,但是不难看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美人。一双丹凤眼,被一对根根分明的眉梢吊着,透着一股傲气。眼角一颗泪痣,又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鹅蛋脸上正中立着一个小巧的鼻子,高高的山根搭配圆圆的鼻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娇憨。看起来年纪倒不小了,就是这五官搭配在一起,就是披着烂麻袋,也掩盖不了美人的底子。
命运不会在馈赠的礼物上暗中标好价格,命运,不会给你礼物。
小春不见了。
本来应该晚上回家见的老酉,才下午3点多,就慌慌张张跑到金福真经常捡东西的菜市场旁,找了几圈,才把她找到,焦急地说:“小春,小春丢了!”
“怎么会不见呢?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你们?”
“我就走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回来就没看到她了。”
“先别急,先别急,先一块儿找找!”
他们顺着来路,一路寻找小春的踪影。今天天气好,小春出门之前特意换上了她最喜欢的一条粉色的裙子,衣领上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很好认。
她走丢的地方,是另一个菜市场背后的一条自建房小巷子里,自建房高高矮矮,不成统一,有的人家在路面上修了花台,占了不少路面;有的人家就地做生意,门口摆着油腻的锅灶,还有一些看起来不是很新鲜的烤串儿;还有的人改建成了宾馆,宾馆的灯牌坏了,友情宾馆变成了又青宀官,胡乱拉扯的电线和数据电缆乱七八糟搅在一起,悬空在上方。
他们来来回回,把四通八达曲折迂回的巷子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小春的影子。
老酉着急了,急得直跺脚。
金福真头一次看老酉这样的急,让他别慌,再扩大范围找一次。走出自建房片区,没走多远,在一个临街包子铺的门口,看到了小春。
她正被一个蓬头乱发的女人压在身下,两人滚在一起,像在争夺什么。
旁边的路人看热闹的看热闹,议论的议论,有一两个买菜的妇女想上去劝架,又怕那个蓬头乱发的疯女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好。
老酉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疯女人,金福真趁机抱起小春,小春把头埋在她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老酉很是生气,冲着她喊,“哭什么!回家!”
说着放下疯女人,用力拉起小春,太用力了,把她拉痛了,一直喊“星期天,星期天。”
看到小春三人走了,疯女人才拿出她抢到的东西——不过是两个肉包而已。
包子铺卖包子的小妹妹红着脸站在一边,老板瞪着眼睛,一边骂她,一边麻利地关卷帘门。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丢给他们,不要丢给他们,你就直接拿到菜市场那边,他们自己会捡的,真tຊ的是,说不听。这回知道厉害了?”
这是远近闻名的一家包子铺,每天清晨6点就开卖,只卖到下午2点半,没卖完的就扔了,从不卖隔夜包子。因为这个噱头,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很少有真正剩下的。
今天不是工作日,加上对门的新店开张搞活动送便宜,生意稍微受点影响,但也就剩了几个。刚好小春路过,直流口水,心善的店员小妹看她清清秀秀的,只是智力不太好,就干脆打包给她了,哪成想哪儿冒出来个疯婆子,上来就是抓啊咬啊抢,她哪见过这架势,也被吓得不轻。
这不,老板娘的卷帘门刚一合上,她就蹲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门外的疯婆子,跟几天没吃饭似的,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吞完了,过路的奶奶手上拎着菜,看她的样子,急得不行,一直拍着膝盖喊:“慢点吃,慢点吃,噎到了可不得!”
那疯妇却是完全不听旁人的话,边吃边跑了。
老酉紧紧拉着小春的手,在小巷子里走得飞快,小春几乎被他拖着在走的。金福真跟在后面追,“老酉,慢点,慢点,你把她拉痛了!”
老酉并不听劝,脸上挂满怒气,仍旧是拖着小春走,小春的手腕子都被他捏得发红,手掌都青了。
金福真撒开大袋子,奋力跑向前去,用力把老酉推开,把小春护在怀里,“你干什么!她痛了你没看到吗?”
老酉四周环顾,捡起一根木棍,雨点般的棍子落在小春的身上,“叫你不要乱跑,叫你不要乱跑......”
金福真托住他的手腕,把棍子夺下扔了:“你干什么!疯了吗?你这么打她,她就能听懂吗!”
小春抱着自己的头,不敢再哭了,呢喃着“星期天,星期天......”
金福真没再理老酉,跑回去捡起袋子,把小春扶起来,慢慢往家里走去。
老酉看着她们的背影,四周环顾了一下,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一个人悄悄跟在后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到了家,金福真给小春擦了脸,又检查她身上伤哪儿了,脸上像是在地上磨的,破了几处,身上还好,看来那疯妇并没有真的咬到她。
腿上有几处老酉打出来的红印子,她心疼坏了,用湿毛巾擦去尘土,又用一块纸壳子山峰,想把伤口吹干,“这里不能碰到水了哈,碰到水,叽~多痛!”她跟哄小孩似的,耐心地教着小春。
小春把头靠在她的身上,“星期天,妈妈,星期天,妈妈。”
金福真定住了,她的眼泪像被挤压的水球一样,喷涌而出。
小春不知道她哭什么,用手擦去她的泪水,“星期天,妈妈,星期天......”
她背过脸去,深呼吸了几口,帮小春梳了头发,又给她换上一件先后对比较干净的衣服,把换下来的裙子拿下水塘边,准备洗洗干净晾起来。
她发现裙子上有一块很大的血迹,却不知哪里来的,估计是疯女人身上的吧,她没多想,带着盆就下楼了。小春跟在后面,又开心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酉没有回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晚上,老酉回来了,浑身酒气,醉醺醺的,一回来倒头就睡了。
小春早就睡着了,金福真没睡着,她也没醒来,假装睡着了,不想管他。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们听到什么动静,迷迷糊糊坐起来一看,那个疯女人不知何时跟来的,竟然在翻他们的东西,锅碗瓢盆,生活用品,还有捡回来的废品,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老酉酒还没醒,一点反应也没有,金福真拿起一个小锅,慢慢靠近,大喊一声,“别动!转过身来!”
老酉倒是让这一声给吓醒了,从沙发上掉下来,手忙脚乱爬起来看,只见金福真跟个傻子似的举着一个锅,另一边,那个疯女人跟个更傻的傻子似的,举着手慢慢转过身来。
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让一个把锅放下,又让另一个站起身来。
那女子慢慢站起来,用手撩开头发,一只手还举在头顶,另一只手,拿着不知在哪儿找到的半个面包在啃着。
大家这才看清楚她的脸。
虽然头发懊糟,指甲又脏又长,脸上不知什么污渍,黄的红的,但是不难看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美人。
一双丹凤眼,被一对根根分明的眉梢吊着,透着一股傲气。眼角一颗泪痣,又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鹅蛋脸上正中立着一个小巧的鼻子,高高的山根搭配圆圆的鼻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娇憨。看起来年纪倒不小了,就是这五官搭配在一起,就是披着烂麻袋,也掩盖不了美人的底子。
她三下五除二吞了面包,拍拍肚子,准备走人。
金福真想追上前去问个清楚,老酉摆摆手,“算了,随她去吧。”
话音未落,美人在楼梯口突然倒下,浑身开始抽搐起来。
老酉反应快,走上前把她放平,“莫不是羊癫疯犯了,拿布来,拿布来,堵着嘴巴!”
金福真没有拿布,只是把人放平:“以前我见过,说不能堵嘴巴,会把人闷死,就放平就行了,把头侧到一边,她自己慢慢会好!”
结果这一番操作,并没有让她变好,她身子仍旧在止不住地抽搐着,眼下迅速变得乌青,额头上青筋毕露,手死死扣住自己的身体,脚在到处乱蹬。
一个艳丽的美人,转眼间面目狰狞,面色青紫,口水眼泪直流。
老酉熟悉这种样子,他在其他地方流浪时,见过几个一样的,随即用一件衣服的袖子把她的手绑在背后,又把脚捆好,用一块纸壳子卷起来让她咬住,做完这一切,拍拍手坐回沙发上喘着大气说:“毒瘾犯了。”
金福真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类似的剧情,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什么?毒瘾犯了?你说她吸毒?”
老酉顺了一口气,说,“不信你看她胳膊,肯定有针眼儿!”
她慢慢试探着向前,轻轻撩起她的衣服。
胳膊上好几个针眼,有的地方还有溃烂,仔细看看,她下巴下面也有溃烂,脖子上也有,耳根还有几个脓包。
她吓坏了,连连后退。
过了几个小时,女子才恢复神智,金福真给她松了绑,又给她拿了一点吃的。
就在那天晚上,女子又发作了两次,金福真依样学样,学着老酉把她控制住了。等她第三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她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
她慢慢挪到窗前,把脚从塑料布下面的缝隙伸下去,抬头看天空。
今晚没有月亮,周遭都是一片沉沉的黑色。金福真怕她掉下去,摸黑来到她的身边。她把头靠在金福真的肩膀上,“我叫邹莉莉”。
金福真没想到她会先开口说话,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叫金福真”。
之后又是一段长长的沉寂,屋里安静得只有老酉的呼噜声。
坐了不知道多久,月亮突然出来了,一道柔和的月光,轻柔地照在两人的身上,照进屋子里。
邹莉莉看着月光一点一点爬上自己的身子,突然很开心,用手轻轻摩挲着腿,像是在抚摸月光。
“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笑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金福真赶紧回答。她的心里,一种作为成年人的预感,死神已经站在离她们不远的阴影中。
邹莉莉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讲述了自己的生平。
她43岁,原来在一座小城的建筑公司做财务,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或者说,因为没有孩子,才离了婚。
后来她去南边出差,在那座大城市里认识了一个男人。他说喜欢她,对她很好,百依百顺,关心她,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心情。关心她的月季这一季开得好不好,关心她的狗狗是不是还在掉毛。
她以为爱情来了,沉浸在一种可能性里。
人们只知道莉莉姐最近容光焕发,却不知道她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和生孩子无关,和照顾家庭无关,和老人无关,和收入无关......只和她邹莉莉有关。
她最快乐的日子就是那一年,有时候幸福起来,她甚至会觉得,就算当下就死掉也划算了。
好景不长,不久以后,男人生意失败,邹莉莉把自己的存款都给了他,后来还不够,她就慢慢慢慢,一点一点,把公司账上的钱,悄悄地转了出去。
再后来,男子突然说不用再偷钱了,他去南澳赢了一把,能把所有钱都填上了,并且真的先还了三分之一回来。她很开心,去把窟窿填上了一些。
没想到这只是开始,他们一起,挪的窟窿越来越大,东窗事发,她的房子被没收填了窟窿,公司没有追告她,只是把她开除了。
没有了工作以后,她跟着男人也去赌博。根本没有什么好手气,一切都只tຊ是一个美丽的梦境,第一次,赌输了,第十次,还是输了。当然会输,男人本来就是要她输的。
借遍了亲友,已经无人再愿意和她往来,她听从男人的安排,去做了第一次皮肉生意......
人生的道路,建立起来就像垒长城一样艰难,崩塌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轻松。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和客人在一起,染上了毒品,以贩养吸,吸了又去卖......直到她再也卖不动了,不管是身子还是别的,她都没法再卖了,就像一块破布头,被“组织”丢弃在了江阳的街头。
那些人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是哪里,她竟然一概不知。
讲完这一切,金福真已经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邹莉莉解脱地看着月亮,“谢谢你金福真,我终于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话音未落,她身子朝前,想直接落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金福真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死死拉住。
老酉的塑料布粘得挺牢实,邹莉莉又太瘦,金福真还是把她给拉回来了,两个人躺在地面上,喘着粗气。
“你干嘛啊你!何必到这一步啊!”金福真一边打她,一边掉眼泪。
老酉醒了,只是看一眼,没说什么,又继续睡,小春睡得很香,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邹莉莉虚弱地起身,挪到角落里,靠着废品睡着了。
这一夜只有金福真没有睡着。
这半年来的日子,实在是太魔幻了,她以为自己打死了人跑去山里躲着已经够不可思议,够不能启齿,够有隐姓埋名的必要了,没想到别人的人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复杂,更无法理解。
她理解不了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人,为啥能因为“爱情”就赴汤蹈火;她也理解不了没做错事的人,为啥要亡命天涯;更不能理解小夏,她是真的没看到那辆车吗?
小夏从路对面跑过来的画面再度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吓得哆嗦了一下,迟迟不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等她醒过来已经是9点多,快10点了。还没完全清醒,她就听到一阵持续的尖锐的尖叫声,是小春发出来的。
一个黑影从窗前落下。她一激灵,顺着小春的声音往楼上跑,跑到5楼,看到老酉站在台面上在往下看,小春抱着头蹲在地上,用下巴不断磕在自己的膝盖上,念着“星期天,星期天,星期天......”
5楼没有墙壁,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柱子,她腿有点发软,手扶柱子,探出头去。
邹莉莉面朝天空,张着嘴巴,一根钢筋贯穿了她的头颅,从嘴里伸出来。
她的衬衣破了,露出大部分的身体,在这具白皙的躯体上,长满了青色的,一点一点的瘢痕,还有密密麻麻暗红色的脓包。
尸体的身边,散落着几十张红色的人民币。她就像一朵盛放的大丽花,鲜红地开在破败的草丛里。
天上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