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车里。”“在车里做什么?”“我在想。”马红蕾说道,“我要想清楚。”她说谎了。当她驾驶着面包车冲进公共停车场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仅剩的理智全部用在了找一颗足够大的树遮住女儿的照片。她不想杨英明发现自己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看着自己去捉奸,虽然这只是女儿的照片。下车之前,她习惯性地对着后视镜拨了拨头发,头顶疯长的白头发已经遮不住了。为了让自己保持足够扎眼,从而让人们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杨文竹照片,她又要去染发了。但她讨厌染发,讨厌一切能提醒她时间在不断流逝的重复行为。
马红蕾从耿耕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认命后的坚持。她懂这种目光,她从那些寻找孩子的家长眼中和镜子里都看到过这种目光。
“我明白了,你问吧。”她点了点头。
“你比杨英明早到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你在哪里?”
“我在车里。”
“在车里做什么?”
“我在想。”马红蕾说道,“我要想清楚。”
她说谎了。
当她驾驶着面包车冲进公共停车场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仅剩的理智全部用在了找一颗足够大的树遮住女儿的照片。她不想杨英明发现自己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看着自己去捉奸,虽然这只是女儿的照片。
下车之前,她习惯性地对着后视镜拨了拨头发,头顶疯长的白头发已经遮不住了。为了让自己保持足够扎眼,从而让人们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杨文竹照片,她又要去染发了。但她讨厌染发,讨厌一切能提醒她时间在不断流逝的重复行为。
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个不好惹的人。
当你与这个世界为敌,时间久了就会这样。这样很好,她巴不得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可杨英明也是这世界的一份子。
她忽然跳出了自己,审视着后视镜里的这个名叫马红蕾的女人。她经历了这个女人的一生,她感受着这个女人的喜怒哀乐,但这是她第一次审视这个女人。
她抓着车门扣手的手轻轻放了下来,这个时候,她的大脑才终于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她和杨英明的问题由来已久,如果不是杨文竹被绑架,也许他们的家庭早就解体了。这和感情无关,很多夫妻都有感情,但依然分开了。在所有离婚案例中,感情问题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因素。
她记得五年前婚姻咨询师说的这番话,但她和杨英明之间的矛盾无法弥合。她要么容忍杨英明的家庭观念——他们的小家庭只是他原生家庭的一部分;要么离开。因为杨英明永远不会改变。
杨文竹被绑架暂时冻结了他们的问题,他们又成为了风雨同舟的伙伴。而且他们都有同一个信念,当杨文竹回来的时候,这个家还在。
她恨杨英明背叛了她,但她更恨杨英明背叛了文竹。在女儿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逃走了。他奔向新生活了,去组建新的家庭,不,应该说为了他的大家庭更换新的部件。
如果杨英明坦白说自己顶不住了,想要离开,她当然会同意。因为她为了寻找女儿已经搭上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必要再搭上另一个人?况且,她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杨英明不愿意,那不就成了绑架吗?
但是背叛和离开是两码事,所以她绝不会原谅杨英明。
“你说的不能原谅,具体指什么?”耿耕终于开口了。
“我会冲进去,拍下他们的激情视频。发到网上,题目就叫‘女儿被绑架五年生死不明,亲爹激情搞外遇小三怀孕’。”马红蕾平静地说道,“我的目的不是看他被骂,而是网友骂他能带来很大的流量,能增加文竹的关注度,哪怕多一分机会找到文竹,都是值得的。他不是想下船吗?好啊,我就让他在下船之前贡献最后一次流量。”
“就像你对我那样?”耿耕盯着马红蕾的眼睛问。
马红蕾扬起下巴,迎着耿耕的目光说道:“对。就像我对你那样。”
耿耕静静地看着马红蕾,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妆容精致,着装体面,一看就是职场精英,和眼前的女人判若两人。 这五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马红蕾是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所以无论她做出什么针对他的事,他都尽量容忍。
现在他忽然发现,马红蕾不止针对他,她连自己都不放过。为了寻找女儿,她把自己彻底打造成了一件工具,甚至放弃了发泄个人情绪的权利。
但他不能表露出怜悯,因为马红蕾不需要怜悯,而她需要的,他却无能为力。
耿耕继续说道:“我提醒你一下,你没有直接去他的工作室。”
今天早上,他们在查看空中夜市的监控录像时发现了马红蕾的身影,她在观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楼里。
“噢,对,我先去楼顶看了看场地。那天是我女儿失踪的第 1815 天。”马红蕾缓缓说道,“我在楼下看到了那个夜市的广告牌,就想上去看看场地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就把活动定在那里。五年了。”
五年了。耿耕点了点头。
“你到底觉得我哪里像嫌疑人?就因为我比杨英明早到了?”马红蕾反问道,“还是说你觉得我会担心韩秀的孩子会争夺财产?哦,你是昨天开始怀疑我的吧,你觉得我怀了孩子,所以要消灭私生子,对不对?”
耿耕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寻找证据和线索,他把马红蕾找来就是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人总是会说实话的,否则就没有自相矛盾这个成语了。只要你能尽量不带情绪和立场去听一个人的话,你就迟早能发现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
但是找到真相和破案又是两回事。有些案子的真相就摆在那儿,但是就破不了,因为没证据。这才是刑警的活儿。这就是耿耕刚加入青年突击队时,梁安治给他们上的第一课。
所以,现在他想让马红蕾多说一些,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如果你想听一个人说实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唱独角戏。耿耕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马红蕾就一定会接着说的。
果然,马红蕾继续开口,但这次她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是好警察?”
不等耿耕反应,她立刻接着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耿警官,你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警察。因为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说明你真的……没能力。韩秀已经死了好几天了,除了我和杨英明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你找到过一个新目标吗?没有。你每天也看着忙来忙去的,好像也做了很多事,可你动脑子了吗?你有想法吗?五年前的案子你没破,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你有什么改进吗?还是说一点没有变化,甚至还不如五年前。那会儿你看着至少比现在还年轻点。”
“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但是就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也受了很多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不好意思开口。我错了,大错特错!我早就应该说,耿警官你就是能力不行,五年前就是因为你的无能所以没破案。韩秀这个案子,也很可能因为你没有能力而永远破不了案。”
“马红蕾……”李为刚抬起胳膊,被耿耕按了下去。
“就像一个医生,他的人品再好,医德再好,就是水平不行,你们会去找他看病吗?你们的工作也是要看结果的。所以,你也好好想想,是不是有很多案子都因为你能力不行没破,你是不是选错行了?如果是,那你现在这种坚持不仅没有意义,反而对你、对我们、对所有人都是灾难,只有对凶手是幸运。无论是五年前的那个,还是现在的那个!”
“我母亲是得病去世的。你知道什么让我绝望吗?不是病,而是医生告诉我治不了。所以,今天让我绝望的不是案子,而是你让我知道了你根本破不了案。”
说完这番话,房间里安静下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年轻女警慌张地看着马红蕾和耿耕,看向马红蕾的目光中甚至藏着一丝钦佩。
过了很久,耿耕才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马红蕾看了眼手表,“最后给你个线索,杨英明不是凶手。我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
“如果他的手沾了血,就不会再每天给文竹叠千纸鹤了。”
午后,沉闷了几天后,终于迎来了清凉的雨。寺院里游人寥寥,马红蕾跪在香炉前还愿,感觉自己慢慢被檀香包裹,心里也安定下来。
陈晓莲也许了愿,她希望赵小满出国一切顺利。
“我和老赵都催她赶紧走,去那边还要适应,孩子不想走。”
“我真羡慕你。”马红蕾由衷地说道,要是文竹没出事,现在也应该出国了吧。她也会体会到陈晓莲这种幸福的苦恼。
“有啥羡慕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晓莲摇了摇头,眉眼间带着一缕哀愁。
雨势变大,两人打着伞往外走。走到山门外,看到了一个摆地摊卖动物的人。动物是用来放生的,可以消减罪业,增加功德。
陈晓莲凑过去,看到几个笼子里有松鼠。松鼠的皮毛被雨打湿了,很可怜。陈晓莲全部买下,让卖家放生了。
两人又往前走,马红蕾小声说道:“他还会把松鼠抓回来的。”
“那也管不了了。”陈晓莲叹了口气,“就图个自己安心吧。”
两人又走了几步,陈晓莲说道:“我听师父说,松鼠会自己找回来呢。”
“为啥?”
“因为野外太危险,食物还少,这个人不仅给它们吃的,还能给它们一个安全的家。”陈晓莲说道,“如果没人花钱放生它们,这个人就不会养它们了,它们就会被扔到野外,被更厉害的动物吃掉。所以我这就是做功德啊。“
马红蕾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我还想当然以为它们喜欢自由呢。”
“自由虽然好,但活着更重要。”陈晓莲感叹道。
两人走到停车场附近的广场,这里有很多排摊位,把广场切割成了一条条小巷。到处都是披着一次性塑料雨衣的游客,在摊位前闲逛。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叮铃当啷的声音,陈晓莲往后一看,一个穿着橡胶雨衣的骑车人,正从后面的缓坡快速冲下来,眼看就要撞上走在左边的马红蕾了。
她来不及示警,一把将马红蕾拉到自己右前方,同时用身体和手臂护住她。
几乎同一时间,自行车右侧车把撞到了她的左肋,然后反方向冲了出去。
陈晓莲疼得尖叫一声,然后捂着腰蹲了下来。
马红蕾高声叫道:“别跑!撞了人别跑!”
骑车人头也不回,反而加速逃跑,很快淹没在各色雨衣中,彻底没了影。
马红蕾蹲下来查看陈晓莲的伤势,陈晓莲疼得脸色煞白,额头冒出冷汗。
“走,去医院。”马红蕾掏出手机,“你别动,我叫 120。”
“没事。”陈晓莲按住马红蕾的手,吸了口凉气,“撞腰上了,硬伤,疼会儿就好。”
陈晓莲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呼吸了两口气,然后朝着远处吼道:“赶着投胎啊!没素质!撞了人还跑!做了坏事你跑得了吗?菩萨都看着你呢!恶有恶报!早晚报应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