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莱尔自然没兴趣听,打开手机录音机,以最小幅度低头思考最近要交的龙凤褂裙定稿,许多图案需要自己一一设计,再用绣花针化为实物。最近为了这一版设计稿她已经熬了无数个夜,清晨起来再一次次毙掉前一晚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成果,灵感已经干涸得见底。如果不是家庭经济状况出现问题,她绝不需这么委屈自己。母亲离世后,不通业务的父亲揽下绣厂的生意,但因为跟不上流行风向再加上市场竞争激烈,订单数量也越来越少,经济发展一落千丈。为了担负上百万的员工遣散费,家里东拼西凑,即使这样这么多年也依然补不齐债务窟窿。
李莱尔被时崇拉到一个灯光干净的地方。
计划全都乱了套。
乱套的地方也不只一处。
在很久以前,在他们结为盟友,互相捆绑以抵抗集体冷暴力时,这种情况常常出现。
时崇总能阿拉丁神灯一样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然后制造出超越预想的对付方案。
最后两个人一起狼狈地收拾残局。
很难下结论说,他的存在好不好。
在某些方面上,李莱尔感谢他的存在让自己至少没有那么孤独。
他们是最牢靠的队友关系。
会互相针对,也会互相算计,彼此也毫不了解对方,但恰恰因为拥有共同的利益价值,才能比其他关系结合得长久。
一旦要渗入软绵绵的、虚无缥缈的感情,两个人就会不自觉地向对方索取得更多,争论谁爱得多,谁爱得少的问题,也难免走向关系破碎的结局。
不可否认的是,任何人际交往,都逃不过利益往来。
这一点,是李斯萍教会她的。虽然她也没彻底地成功实践。
但至少是开了个好头。
排开李斯萍的人缘不谈,至少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模范家庭。
就现在来说,李莱尔很满意她与时崇的关系。
时崇总归到底算帮助了她,她也不愿亏欠对方人情。
“谢谢你今天帮了我。”
李莱尔表情像白茫茫的雪地,一眼望过去景色过于寡淡。嘴上的口红也因为酒水被稀释一些,原来的唇色已经若隐若现。
原本身着白色旗袍就已足够缥缈,与酒吧格格不入了。外面用来照明的灯光瀑布似的扬下来。
她像一团让人忍不住像触碰的雾。
“你是特别设计我的是吧。”时崇倒也没被这迷雾森林完全吓退,试探性用理性寻找正确方向,顺便用脚步声吓退潜伏的野兽。
“是。我需要你。”直截了当到让人无法指责。
李莱尔非常诚恳地肯定。显得前面那一句感谢亦也有八分真挚。她清楚他的软肋,可他却不知道她的痛点。
“随便。”时崇扔下这句话,转头就走。
李莱尔善于撒谎,假扮弱小以此谋利。
她回忆起他们初逢的那一天。
天空阴沉沉的,空气弥漫着潮湿泥土味。一批又一批家长赶着在下雨前跑进教室。
李莱尔没有跟着人流攒动,双手环臂站在树下远远观望。
远处教学楼墙壁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数字显示屏,按照一定时间频率来回翻滚欢迎家长到访的红色字幕标语。
她是在中午才临时收到这单,假扮富裕家庭的学生家长参加家长会。
攥着的手机发出闷响,她滑开锁屏点击交易平台软件,瞄了一眼聊天框浮出的具体信息,才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
没有电梯,直爬到第六层的走廊尽头才到目的地。
门口左侧设置了一个签到台,李莱尔耐心等前一个人交笔后才俯下身填写家长信息。
指腹悬浮在印刷油墨味的名单上行进,李莱尔迅速用模仿不到 10 分钟的笔迹签下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正要踏进教室,突如其来地被横出的一只手拦住。她扭头以微不可查的目光扫视阻拦的人,在瞥到对方脖子上挂着班主任工作牌时,立马展开笑容。
有点让她回忆起学生时代被老师罚站的情形。
班主任说,“请问孩子的父亲来吗?事关孩子升学的事情,最好父母双方都能到场。”
事先已经了解对接的学生情况,李莱尔眉头稍稍聚拢,一副有心无力的神情,“最近公司最近正接手了一个大项目,他抽不出身,老师的话我会录给他听的。”随即举起手机扬了扬。
被以工作为由搪塞的老师无可奈何,只能放她过关。
一张张矩形书桌将教室填满,大人像玩偶公仔的身体套进不合身衣服般,塞进书桌和椅子的空隙里。
家长成对来的情况依然不算多数,年龄差距也没到无法用伪装可以弥补的地步,她在这其中并不算突兀。
侧着身子弯弯绕绕走一圈,她找到指定座位,终于坐下。
位置正好靠着没关紧的窗,雨丝溜进来,她起身把铝窗推到最边缘。
旁边的家长见她坐定后转过头来寒暄了几句,李莱尔轻轻地微笑,装成矜持腼腆的样子,也尽量克制表达欲,将信息资料里的内容揉碎成几句话讲,听到不懂的地方也只是和稀泥。
如鱼得水地把握表演力度,李莱尔得心应手,她靠生活演员这份兼职获取了丰厚的报酬。
手提包里甚至有几十张身份不一样的名片。
她很擅长撒谎。
陈旧的上课铃打断密集话语声,家长们纷纷转正身体面对讲台上的班主任。
李莱尔自然没兴趣听,打开手机录音机,以最小幅度低头思考最近要交的龙凤褂裙定稿,许多图案需要自己一一设计,再用绣花针化为实物。
最近为了这一版设计稿她已经熬了无数个夜,清晨起来再一次次毙掉前一晚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成果,灵感已经干涸得见底。
如果不是家庭经济状况出现问题,她绝不需这么委屈自己。
母亲离世后,不通业务的父亲揽下绣厂的生意,但因为跟不上流行风向再加上市场竞争激烈,订单数量也越来越少,经济发展一落千丈。为了担负上百万的员工遣散费,家里东拼西凑,即使这样这么多年也依然补不齐债务窟窿。
上了大学后,她一面靠设计师身份替别人定制绣品获得收益,可接到这样的工作并不是时时能有,于是另一面又靠扮演他人的家长、女儿等角色获取报酬。
日复一日,成为自己的时间寥寥无几。
不知思考了多久,才恍然发觉周围在一刹那间安静至零点,没有人说话。出于职业敏感,失去场面掌控感的恐惧迅速卷来。
李莱尔抬头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于是视线随着大流飘过去。
棕榈色门框与站立其中的男人组成一幅装裱完美的画作。
她的心被吊起来。
年少时一起抵挡集体恶意而后又彻底闹掰的同伴,自己唯一一次失手就曾落在时崇身上。
她帮那些喜欢过他的人写过几十份情书,以此获得人生的第一笔金。
努力撑开困倦多日的眼皮,她把他嵌入瞳孔里来回检视。
宽阔的肩膀撑起质地上乘的西装,身材比例完全符合黄金分割定律。没有眼镜遮挡的眼睛黑白分明,男人长相贵气,像上世纪黑白漫画里线条利落的人物。
即使彼此有渊源在身,她也毫不惧怕,明目张胆地把目光刺过去,时崇却埋头默默行进。
教室里的座位空置下来的就只有零星两三个,除了靠近讲台的那两个,还有一个在自己的旁边。
刚刚在登记表上也没看到时崇的名字,可以推断他和自己一样冒充别人的家长来到这的。
可他当然不是和自己扮演夫妻的男人,时崇走了几步后,坐在离自己距离最远的那个位置。
位置靠近讲台边缘,李莱尔得以眺望他的背影,亦如过去曾默默观察时崇的样子,树间漏下来的光斑晃悠悠打在他的背脊上,那样的情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
重新遇到曾互道不喜欢对方的人,像生活给她的又一个恶作剧。
而她总是不吝于挑战恶作剧。
一直熬到第二个下课铃压哨,绷直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下来。班会结束后,几十个家长将老师团团围住,时崇乘着人群扎堆,大步冲出教室。
李莱尔蹬着高跟鞋正要迈出门外,忽然感到鞋跟粘住了什么东西,揭下来一看,是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时崇的名字。
名片搭坐时光飞车,兜兜转转又改头换面来到李莱尔手里。
那晚,浓稠的灯光从树缝间射进来,散射的光线穿透略有厚度的纸张。
李莱尔的嘴唇跟随转动的目光而翕合。
元宇宙虚拟服装设计师。
总负责人…时…崇。
这应该是第三次拿到这张名片了吧。
第二次拿到这张名片,是朱澜找到自己假扮周已晴。
朱澜在以前生活演员招募平台发现李莱尔还未下架的证件照。
正式会面的下午,朱澜把周家和时家的基本资料全部摊开在桌子上,里面正好掉出一张名片。李莱尔看着纸片上的一串文字短暂失神。
“假如时家也突然出现逃婚这种情况的话。”朱澜上下两片薄红唇开开合合,套着青色玉镯的丰腴右手遥遥一指,“你要做好和这个人结婚的准备。”
婚礼后台。
李莱尔提着笨重的裙子,等待大门被打开。
曾经在同一起步线的两人,分别后又各自往数轴两级极端发展,李莱尔是负极的那一端。
很多的事情做起来压根不需要正当理由支撑,这算其中一例。
她没由来的想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