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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发了两个月工资后,棉纺厂终于又发出了工资,但没了往年夏天都有的每月一块五毛的防暑降温费。
  曾经象征着新潮时髦的绿军裤和消失的防暑降温费一起成为了职工们心中的隐忧。
  吴姗姗师范毕业,分配到小学当老师,端上了铁饭碗。
  张敏纺织职高毕业,在家待业。
  吴军直升棉纺厂附属中学,开学后上初一,吴建国反应过来了,上了庄家的门,借走了庄筱婷的笔记和试卷。
  吴军把此事和他的同学朋友们一说,巷子里其他孩子的家长如梦初醒,纷纷来庄家借一中的笔记和试卷。
  庄家兄妹的笔记被借走后,邻居们退而求其次借林栋哲的,一时间,小院门庭若市。
  周青开学后升初三,王芳希望她明年能考上上海的中专,想让她暑假和庄筱婷一起看书做作业。
  出乎庄图南意料,黄玲一口回绝了,不让周青上门,并坚决不让庄筱婷去王家做作业。
  庄图南很纳闷,私下询问。
  黄玲叹气,“知道你爸爸为什么给筱婷买自行车吗?以前栋哲和筱婷一起结伴坐公交车,上高中后,栋哲骑车了,筱婷一人坐公交,有次放学回家,被小流氓跟踪,王芳看见了,当没看见,自己回家了,还是李爷爷把筱婷叫进小卖部躲着,栋哲正好骑车回家,叫上巷子里其他孩子合伙把小流氓揍了一顿。”
  庄超英也感慨,“花花轿子人抬人,帮人也是帮自己。”
  黄玲道,“说句公道话,王芳年轻时不这样的,她这些年也是苦,人变了很多,那天李爷爷说她装没看见你妹妹,自己走了,我还以为李爷爷看错了,筱婷和栋哲都这么说,我才信了。”
  庄超英道,“仓廪实而知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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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图南回家后狠狠睡了几天,黄玲买了很多鱼虾给他补充营养,终于把他精神气养回来了。
  身体好些了,庄图南带庄筱婷回爷爷奶奶家探望二老,闲聊中,庄图南无意间提到小巷孩子们借笔记一事,提醒了奶奶。
  奶奶立即让庄筱婷把她的笔记和做过的试卷“借”给庄爱国庄爱华,庄图南赶紧拦住了,“筱婷自己还要用,我帮他们抄,我给他们补习时带过来。”
  庄筱婷一直没有吭声,离开爷爷奶奶家后,她对庄图南说了一句,“我现在和爷爷奶奶说话之前,都先把那句话反复想好几遍,万无一失才说出口。向鹏飞是能不来就不来,来了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庄图南无言以对。
  回家后,庄图南向庄超英要了复写纸,盯着林栋哲整理抄写笔记。
  林栋哲抄一份,复写纸下面还有两份,正好可以给庄爱国、庄爱华。
  林栋哲叫苦不迭,庄图南毫不让步,“栋哲,整理笔记有助于你巩固知识点,你知道我是为你好,上不上大学对你的人生是不一样的。”
  林武峰以市价支付庄图南的家教费用,庄图南执意不肯收,“栋哲坐长途车给我送自行车,我可没给他运费。”
  庄图南状若无意般提了一嘴,“前年冬天,栋哲和鹏飞去上海时,给我带的苹果挺好吃的,林叔叔,要不这样,我回上海时,您给我带些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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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佳爷爷奶奶家最近的气氛很紧张。
  李佳考上大学回上海,家人们都是欣慰的,下一代回上海了,还是这么优秀的下一代,说出去多有面子,何况李佳只是逢年过节来吃个饭,她人又乖巧懂事,进屋就帮忙做家务、辅导表妹功课,实在待得太晚就打个地铺凑合一觉,她回上海完全不干扰爷爷奶奶家的生活。
  弟弟李文就不一样了,他来上海读高中,必须住在爷爷奶奶家。
  房子里人本来就多,五口人才二十多平方米,爷爷奶奶和表妹一间,叔叔婶婶一间,厨房是单独的,厕所公用,加上老房子隔音不好,如果再加上一个大小伙子,居住质量是差上加差。
  爷爷奶奶房间里两张床,两位老人睡一张双人床,表妹睡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的过道狭窄,李文如果打地铺,半张地铺要打在其中一张床的床底,地铺上的人一半睡床外,一半睡床底。
  更何况,婶婶坚决反对这个提议,“两个孩子是异性,哪能几年都睡一个房间?”
  叔叔婶婶的房间兼任餐厅和书房,双人床边一个五斗柜、一张小方桌,白天一家人在小方桌上吃饭,晚饭后,小方桌一分为二,五斗柜上的电视扛到桌上,占小半桌面,电视屏幕面朝双人床,家人坐床上看电视,表妹则在电视后的桌面上看书写作业。
  李佳爸妈放低了姿态,表示儿子可以在厨房里睡,每天晚上和表妹一起在小方桌上做作业,等家人都洗嗽好后,在厨房展开一张折叠弹簧床睡觉,早上再把床收起来。
  爷爷奶奶迟迟没有答复,婶婶强烈反对,“厨房里睡人,那晚上不是要开窗,夏天还好,冬天西北风吹进来,冷死一家人。”
  假期有限,李佳爸妈回上海帮孩子落户请的假期快用完了,爸爸决定先斩后奏,先把李文户口落实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但当他想落户时,他发现他找不到家里的户口本了——常年放在大衣柜抽屉里的户口本不见了。
  爸爸不敢相信tຊ亲情淡漠如此,他颤声去问奶奶,“户口本呢?”
  奶奶呐呐地开口,“你弟弟不同意文文落户。”
  多日的委屈和失望在这一瞬间爆发,爸爸狂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个政策等了多久,囡囡妈妈为它哭了多少次?黑龙江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我们在雪地里一站站两天,就为了见领导一面,就为了告诉他们,我们是上海人,我们的孩子要回上海!”
  爷爷怒吼一声,颤抖着伸手直直地指向大儿子,但听了这么一段话,他无力地放下手臂。
  爸爸继续嘶吼,“老二不同意是吧,当初要不是我下乡,他哪能留在上海?他有什么脸不同意?”
  爸爸的神情越来越狰狞,“户口本呢?”
  爸爸上前一步,逼问奶奶,“把户口本给我。”
  爷爷大喝一声,“孽障,你在逼你妈?我还没死,这个家轮不到你作主。”
  爸爸转身,一脚踢在大衣柜的玻璃镜上。
  穿衣镜四分五裂,小半依旧粘在柜子上,大半跌落在地面,碎成众多不规则的小块,恰如爸爸心中支离破碎的亲情。
  爸爸发疯似地一脚脚狠踹大衣柜,镜片木屑在他脚下纷飞,溅到了奶奶的胳膊上,也割伤了他的小腿和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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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佳接到妈妈的电话后,火速赶到了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屋里一片狼藉,爷爷脸色铁青,奶奶在嚎哭,父亲腿脚上鲜血淋漓,妈妈无声地哭泣,叔叔沉默不语,婶婶拉着个脸,弟弟和表妹都一脸惶恐地缩在一角。
  李佳搂住哭泣不止的妈妈,直视爷爷和叔叔,“让弟弟落户,我们保证不分房子。”
  叔叔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尬尴,“佳佳……”
  妈妈下意识地拉住李佳的胳膊,李佳轻轻抚上妈妈的手背。
  李佳语调平和清晰,“爷爷,政策要求必须要有落户地址,请您让弟弟把户口落在这套房子里,我们只要户口,我保证我和弟弟将来绝对不分这套房子。”
  不等其他人反应,李佳又补了一句,“我可以写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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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心公园里有几张石桌石凳,夜已深,李佳一家人分坐在一张石桌边。
  爸爸和李文各坐一张石凳,李佳和妈妈挤坐在一张凳子上,她始终紧搂着妈妈。
  良久,爸爸长长叹出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起来,“囡囡,你都想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是因为房子?”
  爸爸的笑声,嘶哑而悲愤。
  李佳道,“班里有几个上海本地姑娘,我宿舍就有一个,她们经常凑一起说家里的矛盾,我多少知道一些,家里那么小,不想再多几个人,更不想将来房产有纠纷。”
  李佳轻声道,“爸,等文文户口落好了,你们带他回家吧。”
  妈妈固执道,“农场不是我们的家。”
  李佳微笑,“不是你和爸爸的家,是我和文文的家。”
  李佳轻声道,“真正的‘软着陆‘是像我这样,考上个有宿舍的中专或大学,你们带文文回去,要么复读一年考中专,要么上完高中考大学。”
  李佳坚持,“不要让文文寄人篱下,受叔叔婶婶的白眼睡在厨房里。”
  妈妈很迟疑,“可是……”
  李佳道,“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我想办法留上海工作,将来我照顾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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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佳陪爸妈和弟弟在公园里坐了整晚,第二天早上才回了宿舍。
  她回到宿舍,在书桌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后,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摞信封和一本速绘本。
  信封里是爸妈的来信,内容很雷同,基本是反复叮嘱她好好学习,争取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
  还有弟弟的信,内容也很雷同,基本是,
  “姐,我想你了,”
  “姐,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带你去看电影。”
  “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速绘本的前几页是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铅笔画,画上是一排平房,角落里一行小字,“农场的家”。
  速绘本最后一页是张只完成了一半的人物侧脸素描。
  那是有人轻轻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进女厕所那一瞬间,她惊慌失措地回头时看见的庄图南的侧脸。
  五官惟妙惟肖,但李佳始终不满意,她试图画出眼神中的温柔坚定和一丝丝的慌乱,但改来改去,始终无法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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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佳看了这张画很久很久。
  爸妈是那样的渴望回上海,甚至她从小到大接触的所有的长辈们,爸妈的朋友,同学的父母等等,都那么的渴望回城,以至于她对生活还稀里糊涂,甚至在她还不知道“生活“这个词之前,她对生活早已有了清晰明确的目标——回上海。
  李佳模糊地感觉,她似乎没有自己的憧憬和期望,爸妈已经把太宏大太具体的憧憬给了她——牙牙学语时,她先学会了上海话;家里买了收音机,收听最多的是越剧……,上海太庞大也太细微,她无法再有自己的憧憬。
  尽管她对上海并没有归属感,但她无法再有上海之外的憧憬。
  平遥之行,李佳知道了自己的憧憬。
  忐忑、期待、忧伤、喜悦……,憧憬是那么的美好,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美好。
  但她现在决意扼杀她刚刚萌芽的憧憬和期望。
  当她看到爸爸腿脚上的伤痕血迹时,她在心中静静地做了一个决定,决定让上海吞噬她。
  完完全全地吞噬她,吞噬她对家乡的思念,吞噬她对上海的抗拒,吞噬她刚刚萌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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