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 太平公主回府。
酉时末的夏日晚间正是好时候,落日熔金,云霞斐然, 天边一抹浓稠的赤金色勾连垂落到屋脊上的琉璃小兽上, 将公主府的屋檐也照出一片金灿灿的赤色光芒,远看一片金玉辉煌。
太平公主的马车刚到公主府,其内管家嬷嬷便快步迎出来,将公主从马车内搀扶而下。
公主参宴归来, 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怠,面上也不曾戴面纱, 被管家嬷嬷搀扶着往公主府走的时候,公主浑身的筋肉都是绷着的。
管家嬷嬷扶着公主走了两步,小心抬眸一瞧, 便瞧见公主一张面上凝着几分忧愁。
公主本就生的柔弱,纤细如弱柳扶风,素日里抬眸顿首都惹人怜爱, 更何况是现在,公主眉间含愁,一瞧人,都要将人骨头瞧酥软了去。
“公主?”管家嬷嬷低声问:“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席间受了委屈?”
素日里来公主面纱都不离手, 今日突然没了面纱, 定是生了什么事了。
“未曾。”孟韶欢被管家嬷嬷一问, 才回过神来,她低声回道:“回府吧,先歇息。”
漏了身份, 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琨玉那边稀里糊涂一笔烂账,算是算不明白, 但他眼下没有翻脸的意思,暂且可以扔到一边去不管,但是李霆云可不是这样的人。
李霆云的性子,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也可以说是“目中无贱”,他为了满足自己,肯定会做出来点什么事儿的。
若是以前的孟韶欢,肯定是没什么法子的,但是现在呢?
孟韶欢垂眸,瞧着她自己的鞋履。
那是一双珍珠履,上面绣着一颗大概有拇指大的东海大珍珠,光这一颗珍珠,便足有千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家几十年的花销。
她也不再是寻常百姓了。
以前她被李霆云欺负,现下,她还能看着自己被李霆云欺负吗?
在她眼里,过去的那些事都随着她在河水里死过一次后就被她忘记了,她不想再去提,也不想再去报复李霆云,她只是想保护好她自己而已。
但她不想再起纠葛,却不耽误旁人过来找她的麻烦。
彼时她正转过花园,行在府中长廊间,突然见远处有小厮奔过来。
小厮也不敢直接去找公主禀报,而是先去找了丫鬟,丫鬟又报给管家嬷嬷,管家嬷嬷眼珠子一转,又将事推给了水兰,水兰斟酌着,等到孟韶欢进了厢房中、屏退了下人之后,水兰才趁着未曾来得及拆卸妆环时,与孟韶欢道:“启禀公主,方才有人来,自称是百胜侯府世子爷,说要求见您,现在正在小门处候着呢。”
孟韶欢当时正坐在梳妆台前,等着水兰为她卸朱钗,闻言缓缓抬眸,隔着镜子去看水兰的面。
一般这样的事,都要上报到管家嬷嬷哪里去的,但是——小门处守了以为百胜侯府世子爷,深夜间孤男前来寻寡女,言语间还带着几分暧昧,这样的姿态,眼看着便知道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事儿,估摸着管家嬷嬷怕听了不该听的,不敢沾染,所以兜兜转转,送到了水兰的面前。
水兰素来胆大,但心眼子又不多,遇到什么事情也不曾多想想,被人推着,便将这件事儿来与她说了。
近来孟韶欢多疼爱水兰,管家嬷嬷便也顺水推舟,把各种棘手的事儿交给着小丫鬟来办,什么采买购置的好活儿轮不到她,要出头、要为难人的恶事儿便分给了她,偏这小丫鬟还不知道,管家嬷嬷吩咐了,她便兴冲冲的来办了。
孟韶欢拧眉想了想,道:“把人拦回去,只说夜间来探不和常理,没有拜帖不入门,公主府不兴这般规矩,将府门看好,莫要被他闯进来,你身边也带些私兵,不要被他伤了去。”
水兰便按着孟韶欢的话回了。
当她带着两个私兵去后门处,回绝了世子爷后,要求世子爷从此处离开。
而站在门口的世子爷听了这话,那张俊美面颊上的笑意都跟着僵持住,他似是有些不敢置信,那张唇瓣微微抿着,一字一顿的说道:“她不见我?”
李霆云来时浑身热血,燥的像是八月的蝉鸣,声声不歇,心口都砰砰的撞着他自己的胸膛,一切都好似是做梦一样。
他那样期待去见到孟韶欢,他有那样多的思念要与孟韶欢诉说,孟韶欢怎么能不见他呢?
她是他的妾啊!他们过去那样多的甜蜜,她都忘记了吗?
李霆云那脑子转了转,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只有这种可能!
“是不是裴琨玉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那双丹凤眼都渐渐染上了几丝红意,像是要烧起来一般,死死的盯着水兰看,叫水兰心头都一阵阵发紧。
水兰口中道:“那、那有什么手脚?是公主说你此行不和礼规,才不肯见你!谁家人深更拜访、不请自来?请世子爷速离!”
李霆云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火瞬间顶上了头皮。
什么叫“不和礼规”?他与孟韶欢早都互相倾心,一些礼规算得了什么东西?孟韶欢怎么会不想见他呢?
定然是有人作梗!
那又有谁,能在其中作梗呢?
李霆云根本都不必想!能在此作梗的,只有裴琨玉一个!
虽然他不知道孟韶欢是怎么变成公主的,但他知道,孟韶欢一直都在裴琨玉手里,孟韶欢说什么做什么,其后都有裴琨玉的影子,定然不会是孟韶欢不见他的,一定是裴琨玉不许孟韶欢见他!
所以李霆云一把扣住了水兰的脖颈,在水兰的尖叫中喊道:“孟韶欢呢?带我去见她!”
果然如同孟韶欢所料,李霆云听闻被拒,立刻就要发疯。
左右他在公主府闹上一场,孟韶欢、裴琨玉反而会比他更怕闹大,毕竟那些旧事见不得人的可多着呢,所以他也不怕为人所知,今夜,他非要见到孟韶欢不可!
水兰被扣住脖颈,只觉得脖颈间一阵剧痛,脖子都像是要被那两根手指头掐断了!
她痛的脸都白了,尖叫声像是被狠狠堵了回去,一句声音都冒不出来,她身后的私兵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高声喝止。
但是没用啊!
李霆云哪里是畏惧两个私兵喝止的人?
他可是百胜侯世子,是真的在外面动过刀枪的人,他会把几个卑贱的私兵放在眼里吗?
他单手攥着水兰的脖颈,抬脚便往公主府中走去,每一步都拿水兰挡在自己身前。
若是这帮人胆敢刺他,那先死的一定是水兰——从方才水兰带着人出府的姿态便能看出来,这小丫鬟在公主府内地位不低,李霆云赌这帮人不敢直接下手杀水兰。
而公主府的人也低估了这位百胜侯世子,他们素日里来往间,见得人都是端方君子,守礼循规,说两句话都要行个礼,什么时候见过薅着丫鬟脖子、直接顶着刀冲进来的?
这位世子爷这般作风,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而他们也确实不敢直接拔刀就上,只得往后退。
他们退,百胜侯世子就进。
就是这么一进一退之间,竟真让李霆云迈入了公主府中!
公主府中一时如临大敌,管家嬷嬷匆忙来向孟韶欢禀报,言语间带着几分慌乱,道:“这等事...是否该向宫中禀报?请皇后娘娘来安排?”
管家嬷嬷便是皇后安排下来的人,她机警的很,早就察觉到了百胜侯世子与这位太平公主之间关系不大普通,毕竟这位太平公主是从民间来的,谁知道流落民间这些年,太平公主与这位百胜侯世子之间生了什么事儿?
那些事儿...必定不怎么好看,现下是不可能承认的,既然不承认,那就要想办法压下去!
要压,自然要皇后出面才好,只有皇后这种比百胜侯世子高出一头的,才能压下去百胜侯世子。
当时孟韶欢正坐在梳妆台后梳妆。
她生的清雅,卸掉那些艳丽的颜色、赤金的首饰之后,便像是一块安静的玉,被月光一照,映出泠泠的柔色来。
这样的人,看起来便那样柔弱。
旁人瞧了,都会想,让这小公主瞧见这些事儿,一定被吓坏了吧?
既然被吓坏了,就赶忙藏起来,将这些棘手的事儿交给旁人来处理吧!
偏那坐在椅上、玉一样的人没什么反应。
等管家嬷嬷急躁的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听见那公主淡淡道:“百胜侯府世子喝多了,在本宫府上胡闹,这么点小事也要去找皇后娘娘吗?”
她从以前就被全贵捏在手里,现在难不成还要被皇后娘娘捏在手里吗?
虽说她知道自己是假的,但是假的怎么了?别人都以为她是真的,她就也要把自己当成真的。
管家嬷嬷愣了一瞬,便听公主又道:“叫府中的私兵赶出去,府中的私兵不行,便去请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五城兵马司的人不行,就去百胜侯府上去唤人来,难不成这偌大一个京城,还没人管的了李霆云了吗?”
听着太平公主这话,管家嬷嬷赶忙点头称“是”,转而匆匆下去了——她倒是想不到,这公主颇有些主意。
管家嬷嬷思来想去,在五城兵马司和百胜侯府之间,又谨慎地选择了先通禀给百胜侯府的人。
若是掺和进了五城兵马司,那明天早上起来,半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还是尽量不要闹大了,叫百胜侯府自己来领人吧!
公主府的消息到了百胜侯府时,庄世子妃正要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