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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权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第二日的阳光洒进井底,他才微微缓过神来。阳光有些刺眼,柳权伸出五指挡了下。看着让人目眩的光晕,蓦地,他想起了娘亲死去的那天。那日的日光远比此时要热烈得多,也更加……可恶。
  柳权踉跄着在井底走了两圈,而后吃力地爬了出去,好几次因为绳子没有抓紧,摔了下来。等到了地面,已是灰头土脸。他无言地看了眼破神庙,昨夜通过宝镜看到的记忆瞬间涌来,眼里的仇恨浓得像一团深雾。
  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有钱有势的人可以无法无天,心地善良的公子一夜被掏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还有比这还好笑的事情吗?”柳权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双腿一软,他跪在破庙前的石板上。元初的神像虽有些破败却依旧高高在上,建造神像的人约莫是没有见过元初的,但对于天庭最至高无上的神,他们默认元初是庄严的,眼神却是……怜爱世人的悲悯。
  柳权的眼泪啪嗒滴落着,可是谁又会怜惜他的眼泪呢?或许有的人生来就是体验悲苦的,而他就是那样的人。
  ……
  垂在地面的拳头逐渐握紧,蓦地,柳权在石板上重重捶了两下,关节处隐隐露出了血迹,好像只有这样子,心里的疼痛才会减少些。没一会儿,他的眼泪便润湿了一小块地面。
  岐奉行看着柳权因为悲恸而抖动的肩膀,又看了眼静默的神像,轻声问:“肃穆庄严的神像躯壳里到底装着怎样一颗心?看到柳权这个样子你很痛快吗?”
  至高无上、被六界所追捧的天神,你难道真的厌恨世人吗?
  岐奉行垂了垂眼眸,冷笑一声,着实不想插手与元初有关的事,他只想做个逍遥天地客,可为什么这一次,他又觉得有些事应该去弄清楚。
  再抬眸,柳权已从神庙跑了出去,走之前,柳权最后看了一眼元初上神的神像,喃喃道:“所有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你对我的惩罚,也该结束了……”
  听此话,岐奉行拧了拧眉,回想初次在地牢里遇见柳权,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生无可恋了吧。如果没遇见自己,柳权会被带去菜市口斩首示众。或许也就不用生生世世再受惩罚。岐奉行轻叹一声,又见召忆里柳权一路狂跑。明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奔跑的过程中却蓄起了无形的力量,像是用尽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
  冷风呼啸而过,清山寒河迅速后退。柳权似是不知疲累一般,眼角的泪水被风吹得砸到了碎镜上。
  “砰——!”
  柳权无视门口挂着“今日休息,暂停医治”的木牌,冲进了未名的卧室。未名卷着被子睡得正香,被闯门声惊起,呼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尚未完全清醒,嘴里嘀咕着:“不会吧,不会是赫连儿来抓我了吧?”
  岐奉行听到这句话,嗤笑一声。
  见来人是柳权,未名略略放心,抚了抚胸口,瞥了他一眼,道:“你来干什……”
  话音未落,柳权双膝重重一跪。
  木质的地板发出了“咚”的一声,算是彻底惊醒了未名。他扶额,心想:“凡人就是这样,迫不得已求人的时候总是先下跪。好像有一种‘我都跪下来求你了,所以你不能不答应我’的理直气壮!老刘是这样,之前找我治病的那些村民们也是这样,现在柳权亦是如此!”
  未名无奈道:“你先起来。能帮上忙的我会帮,帮不上的,你便是跪上十天半月也是没用。起来吧。”
  柳权摇了摇头,不仅没有起来,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未名见他额头那块迅速起红,直觉不妙。他顺手拿了件长衫披在身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冷冷地盯着跪着的柳权。
  “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未名问。
  柳权又是摇了摇头,现在不管什么,都暖不了他已经寒透的心。
  未名索性自饮自斟,反正他不问,柳权也会说出找他所为何事的。果不其然,片刻后,柳权颤着声音道:“未……未大夫,您说得没错,顾公子果真是被人害死的!”
  未名吹了一口热茶,淡淡地抬了下眼皮,不语。
  柳权挪动着双膝,又跪到未名的面前,眼含热泪,恳求道:“未大夫,求求您,帮帮他。”说完又欲磕头。
  他头尚未落地,未名一伸手,便托住了他的下巴,没让他这一跪成真,叹道:“柳权。”
  柳权跪直了身体,垂首不语。
  未名放下手里的茶杯,将他扶起,沉声道:“你先起来!”
  这次,柳权没再固执。
  未名长吁一口气,道:“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事求我没用。我且问你,我是做什么的?”
  听此,柳权一愣,懵道:“……您是大夫。”
  “对呀, 你也知道我是大夫,我就只是个大夫。既不是天京城的高官也不是天神。你若让我治病,我且还能尽点力,若是别的……帮不了,真的帮不了。”
  柳权一听,又欲跪下。
  未名头疼道:“你能别来这招吗,我都说了我只是个大夫!等等,你能不能别哭了……停停停,或许有个人能帮你,或许……”
  或许的意思就是,未名早已知道天京城有噬心魔的事,对寒崖在天京城的一些事也有一些了解,他预计岐奉行有可能会来。
  岐奉行看此算是明白了,未名虽不是赫连儿,但较之赫连儿,倒是挺会扮猪吃老虎的。看来,噬心魔之事解决后,有必要与未名见上一面。
  未名告诉柳权,道:“近些日子,有一位本事滔天的……咳……大人物可能会来天京城,他若愿意出手帮助,顾公子冤死的事便能得到解决。如若他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了。总之,这事我是帮不了你的。”
  “可您不是神医吗?您还有仙丹……”
  一听神医二字,未名脸色瞬间不好看了,正色道:“一,我不是神医;tຊ二,我已没了仙丹。帮不了就是帮不了,你怎么这般顽固!”
  柳权见未名真的不高兴了,有些悻悻然,他又小声问道:“未大夫……您说的这位大人物,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天京城?”
  未名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而且我说的是可能会来,意思就是他兴许也不会来。那位大人物性子散漫,做事只随本心,他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会做什么,旁人是猜不得的,所以来不来,真不好说。”
  “这……”
  没能得到准确的答复,柳权心头才燃起希望的火苗顷刻间便熄灭了。
  未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所以近些日子,你好生活着,切莫冲动做事。兴许他明日就来呢?”
  柳权懂了,所谓的大人物是否存在都是个谜。未大夫说这些,不过是怕他轻生罢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未大夫的一番好意。柳权作揖致谢,认真道:“多谢未大夫了。我会好好活着,等着那位大人物到来。”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神是看向别处的。
  未名觉得奇怪,却也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是为送客。
  柳权点了点头,走至门口时,忽然驻足,垂首轻声道:“未大夫,方才我来得太急,没有把家传宝物带在身边。现在我回去拿,您大可放心。”
  未名听了他的话更觉奇怪,他想借召忆不假,但也没有急迫到现在就要用。况且,柳权真的能拿得出来吗?未名道:“不急的,你得空借我即可。”
  “好……”柳权很是轻声应道。
  未名皱了皱眉,转身欲再说些安慰的话,可那瘦削的背影已经跑得很远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岐奉行眯了眯眼,心头也觉得奇怪,但因为此刻他看到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也就知道柳权暂时不会有事。
  *
  柳权心神恍惚地出了未名居,一路上似是三魂出窍一般,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天地之大,无他容身之处。走着走着,他竟走到了城里。城里人看向他的眼光是鄙夷的,他们捏着鼻子,一直在嫌弃:“真臭!”“这个人身上好臭!”
  柳权听到了,但他只是冷眼看了下那群人。现在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在意了。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在意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真想死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呢。他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脚步虚浮无力,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审查司大人办案,都闪开!”一声怒喝,唤醒了失魂落魄的柳权,连带着胸口挨了一脚。
  官差斥道:“哪里来的臭乞丐,延误审查司办案,该当何罪!滚一边去!”
  这一脚着实不轻,柳权身子本就不好,挨了突如其来的一脚,半天爬不起来。然而就在官差又准备将他踢开时,他却忽然抱住了对方的脚。
  那官差也是没料到还有上赶着找死的,又准备重重一踢。柳权忽然大声道:“偷心!有人偷心!好多血好多血!胸口一个大洞,心没了!唰地一下就没了!好狠啊好狠……”
  谁也没想到一个臭乞丐会抱着审查司办案人员的脚在天京城的大街上大喊偷心。
  这一幕,让一众围观的人都吓到了。
  “疯子吧,这是个疯子吧……”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柳权继续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着,一声“偷心”大过一声。那官差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踢飞,撞倒了一卖饼的摊位。柳权浑身痛得快散架,依旧不管不顾喊着“偷心”。
  而就在此时,一双脚走到了他的面前。柳权抬眼看去,嘴里呕出血来,他从没见过这位达官贵人,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此人是谁——
  主管刑部的审查司司长,位高权重的瞿封。
  为了救自己儿子性命,将顾谦的心拿去的瞿封!
  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命人放火烧了顾家别院的瞿封!
  为了死无对证,派人去乱葬岗偷尸体的瞿封!
  是他,就是眼前这个人!
  柳权阴狠狠地盯着瞿封,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你刚才说什么?”瞿封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权,冷声道:“干扰审查司办案,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柳权当然知道,不过死罪罢了。可他现在最不怕的就是死!胸口痛得厉害,因为愤怒与仇恨,一口血紧跟着又涌了出来,像是故意一般,那口血喷向了瞿封!
  瞿封可不是个傻瓜,他不会允许众目睽睽下丢脸面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虽然他本人已四十有余,但极注重形象,不仅保养得当,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精致体面的形态。
  柳权又是重重一摔,瞿封斜眼看了他一下,命令道:“将此犯人押入地牢,择日问斩。”
  没有审问,也没有调查。
  只要审查司司长下了命令,那么……他就得死。
  “砰——”
  到此,又一片碎镜化为粉末!
  只是,此碎镜结束后却没有记忆再闪现了。岐奉行心知,后面的事便是地牢里发生的那些。当时柳权在牢里疯癫,就是故意闹给岐奉行看的,想试探下岐奉行是不是未名口里所说的那位大人物。后面得到证实,才答应与岐奉行合作。
  只不过这些剩余的镜片又是怎么一回事?岐奉行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是柳权的记忆,应当是那位守镜神官的。
  “罢了,先将这些碎镜带走!如若救得柳权,说不定还有补救之可能。”岐奉行轻轻一拂袖,那余下的碎镜便被他收了去。
  而井上的怪物似是知道岐奉行要将召忆带走,痛苦地喊叫,“啊啊啊啊!岐奉行你这个魔头!你你你……”
  “还敢废话?”岐奉行冷冷地道:“看来,我真是让你这个丑东西活得太久了。”
  话音落,井口传来一阵爆炸声。黑色的泄物炸得到处都是,有一大滴砸到了元初的神像上,正好在神像的眼睛下方,似黑色的眼泪。
  丑东西被岐奉行毁掉之后,虚造的井自然也就不在了。破烂的庙恢复了往日的阴森寂静,晨光隐隐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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