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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亮了一盏壁灯。
这盏微弱的灯光,顺着打开的门缝溜进白纱漆黑一片的卧室。
与光线一起进来的还有,凝滞粗重的呼吸声、滞缓轻微的脚步声、和粗拙的身影。
这抹身影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一瞬间假寐的白纱看清他的脸:陆平。
陆平弯着腰,放低闪光灯,他慢慢走,摸索着打开了白纱床头柜的抽屉。
他秉着呼吸,轻轻拉动,发出抽屉下面滑杆摩擦的吱吱声。
白纱翻了一个身。
陆平的心脏停顿了一秒:她本就不是人,如果发现了,一定会杀了我,甚至会把以朴也杀了。
白纱翻过身来,便面朝陆平了。
陆平看到她的脸在黑暗中,惨白可怖。
他的手抖了抖,甚至有些哆哆嗦嗦。
他有些支撑不住蹲着的姿势,因此膝盖轻轻放在地上,改为跪姿。
白纱的脸怎么还不扭过去。
陆平的脚已经麻了。
但是他只有这一次机会,明天随温以朴回到成周他就不一定还能再见到白纱了。
因为她真的很难寻觅。踪迹飘忽不定。
在他索性便要直接拉开抽屉的时候,白纱的脸转过去了,她往靠墙的床里面钻了钻,留给他的不再是正脸,而是一片后脊梁。
陆平缓缓吁了一口气,他打开抽屉,果然摸到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很精美,鎏金刀鞘上镶着绿松石和红玛瑙,陆平认得出,这是一柄唐代匕首,这些镂空绞金丝和珠宝镶嵌的工艺很像当时胡风影响下的审美与技艺。
缓缓拔出匕首,靠近刀背处刻着两个字:无离。
无离?陈无离?那个与才子袁枚辩驳煞神容貌的阴阳家陈无离。
陆平没空去揣度二人的关系,他只想杀了白纱。
杀了她,温婕就可以回来了。
曾经,白纱从木偶中释放出温婕的魂魄,那么现在我可怜的妻子一定在被她囚禁着,只要杀了她,她身上的什么阴阳邪术消失,温婕就可以回来了。
陆平举起了刀。
凛冽的刀光照在白纱脸上,白纱翻了一下身,发出一声梦呓。
陆平听见她说,“谢谢...拔钉...”
陆平的手停滞在半空,他想起白纱曾把要跳楼的他救下来。
可是,你什么不让我死呢?
既然你感谢我拔掉你身上铜钉,那你就用你的命还吧,白纱。
陆平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侧身睡着的白纱的太阳穴里面。
妈的,白纱在心里骂了一声脏话,陆平持着匕首在她脑子里搅和了一下。
煞的头有点疼。
白纱发出巨大的嚎叫。
她从床上坐起,太阳穴处插着一柄匕首。
陆平看到白纱从床上坐起那一刻,心慌恐怖惊厥一起袭来。
嚎叫声吸引来了张小宝和温以朴,在他们进来那一刻,白纱直直地倒了下去。
张小宝打开灯,与温以朴一起看到跌坐在白纱床边地板上的陆平,眼泪布满他整张脸。
温以朴看到白纱倒在床上,尚未看得清楚,确是一颗心欲从喉咙里跳出。
他低头看了眼七八岁的女孩,将她护在身后,而后又扭头对她说,“小宝,你不要凑过来看,你就站在舅舅身后。”
温以朴靠近,看到白纱歪倒在床上,她太阳穴上插着一把匕首。
她的眼睛大睁着,如同死不瞑目一般。
温以朴一阵想呕吐,身后的张小宝凑了过来。
张小宝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伸手晃了晃白纱,白纱一动不动。
张小宝“哇”一声哭了,又吐了满地呕吐物。
她用手臂擦了擦嘴,抡圆了细弱的手臂,挥手扇了正在发呆的陆平一耳光。
陆平清醒了过来,他如同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他狂笑不止,嘴里大声喊着:“白纱死了,温婕活了,白纱死了,温婕活了......”
张小宝就是温婕转世,她带着她全部的记忆,也带着身为张小宝儿时的记忆。
三岁跟着白纱,已经五年了。她长到八岁了。
白纱对她很好,不只是照顾幼儿的她衣食住行,她还尊重她,鼓励她,从不约束她,而且不求回报。
因为白纱不需要什么人类孩子养老。
温婕死了,她真的死了。张小宝擦了一下泪水。
她走向前,握住了白纱的手,将她稚嫩的笑脸埋在白纱手心。
白纱的手很凉,如冽冰。
张小宝的眼泪很热,如沸水。
温以朴走过来将张小宝抱起,他说:“对不起,我们报警吧。警察怎么处理我爸爸我都不管。”
温以朴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来:“白纱姐救了我爸两次了,为什么我爸这么执迷不悟......”
张小宝从他的怀抱里挣脱:执迷不悟,我又何尝不是呢。
白纱听到温以朴的话,缓缓闭上了个眼睛:终于,有个不那么癫的了。
温以朴拨打报警电话,“嘟嘟嘟”的接线声音......白纱的手从她侧着的“尸体”上伸出。
张小宝吓得吱哇乱叫。
白纱苍白而又骨节分明地手举在半空中:
“且慢。”她坐起身。
苍白的脸,发出荧荧绿光,一侧太阳穴插着一把匕首,刀身几乎整个没入,漏出鎏金镶嵌绿松石的刀柄,犹如一只挂满宝翠的牛角长在她头上。
“啊!”温以朴手中手机跌落,对面传来接线员的声音: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不好意思,解决了。”温以朴按灭了手机屏幕。
白纱坐在床边,她的腿边瘫着呆若木鸡的陆平,一侧站着张小宝,略远些矗立着温以朴。
陆平体内的魂魄正欲挣扎出身体,且魂魄的颜色是灰色,而不是黑色。
一只破损,稀释的魂魄,与一具沉溺流魂香腐烂的躯体。
陆平活不久了。
那你就去死吧,陆平。
我救你一次,你死里逃生,却不懂珍惜。
若不是你,我早已将体内忘川水尽数逼出,早已往返黄泉路上多少趟,渡了多少魂魄了。
煞的命也是命,就你,也配!浪费!
白纱抬脚给陆平踹了一脚。
他到底是老了,他吐出满口鲜血,喷淋在地面上、床裙上......白纱心中不悦:怎么这么不中用,我分明是轻轻一脚,这些好了,你把我房间弄脏了,床上用品也要扔掉重新换。
温以朴忙去扶他,张小宝的手臂伸了伸,又缩了回去。
白纱看在眼里,立马捂着头说头疼。
“陆平还在我脑子里搅了搅,还好我不是人,不然你们现在连我脑浆都看到了。”她皱眉,“我头好痛,我快死了......”
说完她又倒在了床上,睁大着双眼。呈现死尸状。
张小宝脑子里浮现的是:白纱带她吃烧烤,锅贴,水席,支持她和数学老师辩驳自己有更加便捷的解题方法;和她一起看短视频擦边男;允许她自由自在;吓唬欺负她的同学,生病照顾她......我是张小宝啊,八岁的张小宝,温婕已经死了。
张小宝柔软的小手放在白纱脸上,她说:“白纱,你不要死......”
白纱虚弱地挥了挥手,她小声说:“小宝,你和他们走吧,你给张安打电话,让他帮你们送陆平,我这次受伤很严重...”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落在张小宝手背上。
张小宝只觉得冰凉彻骨。她回首往事,只觉得分外对不起白纱。***1995 年。
她死了,看着地上的躯体,科学主义魂魄感到五雷轰顶。
同伴未扭紧毒气泵,他们两个人死在了北邙大学的实验室。
两只束手无措的魂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温婕试图贴附在自己的躯体上,可惜没任何用。回不去了。
它很绝望,同伴和它道歉,它摇摇头:老胡,你也死了。道歉也没有用。
一盏盈盈绿火飘散在实验室窗户外。
这盏绿色竹竿挑着的绿色灯火如同一块磁力强劲的吸铁石。
而这两只魂魄如同两撮磁粉。
它们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而后经过幽深的夜色,钻到一所墓穴。
到了墓穴如同到了快乐老家,魂魄的支离破碎感少了很多。
温婕和老胡的魂魄,细细看着眼前的石门屏风。
它们在在这间墓穴里游荡,看墙上壁画,摩挲穹顶,温婕很想丈夫陆平与不满五岁的儿子,温以朴。
但是,她死了。
温婕有些意兴阑珊,她试图钻出去,但是魂魄刚刚露出墓室外就感到痛苦万分,彷佛被一只巨手撕裂。
她又钻了回去。
看到老胡正在研究石门壁画上的女像。
魂魄老胡的手触碰到女像的脸上,它脸凑得很近,一只手向后招手:“温婕,你来看,这画像真的很像真人。”
温婕正欲从洞口溜过去,却看到壁画上女像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
她惊呼还未出口,女像的手臂伸出扼住了老胡的脖子,老胡变成一团黑雾,被女像吞食掉了。
“叮”女像脚腕的铜钉松动跌落到地上,打着转儿,旋了几旋,卷起细微的尘土。地上零零散散已有十来枚铜钉了。
温婕看清楚了,女像好似一个活人。
眨眼,说话,吞掉老胡。
温婕看到女像从壁画上伸出她刚刚摆脱铜钉的那只腿,由平面变成立体。
她翘出腿,在半空中活动了下脚腕。
她笑着看着温婕,又像是自说自话:“一个姿势久了,有点累。”
说完,她冲温婕笑了一下,眼睛无光,如同幽深潭水,她舌头舔了一下鲜红的唇,“你是新鲜的魂魄?”
“新鲜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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