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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夷简认识玲珑的时候,后者已经是这准提观最出众的弟子,青莲老君的名声也在这海内十洲渐渐传开。
  他和曾经的奚欢喜一样,都是被偏爱的天之骄子,天赋过人,偏又不骄不躁,让人连嫉恨都不知该从何恨起。
  而奚夷简本就不是一个会在意旁人有多么出众的人,与人相处不过是看那人合不合自己的眼,和多么古怪的人也能做朋友,也可以和大家都尊崇的“圣人”做仇敌。
  当年的玲珑,无疑是一个很“顺眼”的朋友。
  但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今时今日,他都忽视了那个年轻人看向自己时眼中饱含的热切和深情。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对方竟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思,也想不通自己和玲珑同为男子,对方怎么就偏偏生出这样不寻常的念头了。
  而当他不管不顾地闯进对方的住处,直截了当地问出口之后,换来的却是对方的一句,“我不过是心悦我心中最好的一个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男是女,无论他在旁人眼中如何,在我心中,他就是最好的,tຊ剩下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抵他半分,所以我满心都是他,我有错吗?”
  简简单单几个字竟将他问得语塞,一时无言以对。
  有错吗?玲珑他有错吗?
  几百年前,也有一个姑娘在面对众人的质疑时,毅然决然地说着,“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在我心中,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了。所以,除了他,我别无他选。”
  仔细想来,又有何分别?
  不过是刚好心悦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在外人眼里到底是怎样的模样,这样的喜欢又是对是错,都无关紧要。
  “还是你觉得,玲珑心里有你不是错,我的心里有你就是大错特错。”身前的男人生着一副文静平和的眉眼,说起这句话时,也是柔情万千。
  但是这句话到了奚夷简的耳朵里,便几乎是声声泣血了。
  世人都说他能言善辩,是这海内十洲最狡猾的一个人。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忽然好笑地发现,自己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不是没有反驳的话,而是开不了这个口。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到底算是玲珑还是小小,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对方,也生平第一次有了逃避的念头。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那个气势汹汹闯进来的姑娘。
  相识这么多年,奚夷简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小姑娘这样生气过。
  容和和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眼下却连小小都看得出她的怒火,那是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生生撕碎的愤恨。
  床边的两人眼睁睁看着姑娘手中的刀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凭空出现在她掌心中的一把长剑,剑身通体漆黑,唯独剑尖闪着一点寒光,正是蓬丘代代相传的辟邪剑。
  此剑锋利更胜刚刚那把长刀百倍,容和和自继任掌门以来甚少拿它出来,也没有用到它的地方,直到今时今日。
  闻名海内的青莲老君又怎么会认不出这把利刃,余光瞥见时,也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这边,只是脸上仍然不见半点慌乱。
  纵然面前这个女人天赋再高再凶狠,说到底,又怎么比得过道行高明的大罗金仙。
  他青莲老君是这准提观的主人,生洲万仙之首,而面前这个女人呢?蓬丘上仙?蓬丘上仙不过是被那海内十洲捧上神坛的圣女。她生来就在那高高的神坛上,又怎知你死我活的凶残?
  一个不谙世事的仙女,就该故作骄矜地待在自己那安稳又与世隔绝的仙境里。她懂什么是情吗?那颗隔绝了尘世烟火的心,又能容得下多少情爱?
  这样一个人,也妄想禁锢住一个合该浪迹天涯的男人?
  在容和和一言不发将剑尖指过来的时候,小小只是慢慢直起了身子,笑着问了一句,“我真是不明白了,当年难道不是你……”
  这话还未说完,容和和的剑已经到了他眼前,看上去连半个字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只想以他的血来祭奠自己的怒火。
  但小小的动作同样迅速又不显慌乱,他轻巧挡住这一击,顺手还揽住了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奚夷简,与其一起退到了窗边。两人的身形都算是清瘦,却比姑娘高上许多,站在敞开的窗户边,几乎遮蔽了外面投进来的月光。
  而处于这种境地的奚夷简破天荒地没有开口说些什么,那常常挂着笑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是半阖着眼眸,敛下了眼底的爱恨与愁绪。
  他的神情尽皆落在了容和和眼里,姑娘握着剑的手攥得骨节发白,连眼角都跟着微微颤了起来。
  但这愤怒却并不是源于他们两个如此“亲密”的动作,而是心上人那仿若被人在心上狠狠剜了一刀的神情。
  就在她进门时,他明明还不是这样的神情,而就在刚刚两方对峙时,小小甫一出手,便换来了他那惊心的眼神。
  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更骇人的事实,甚至能让他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也为之诧异……甚至是悲哀。
  就在小小已经不耐烦,准备主动出手解决掉那碍事的女人时,终于听到身边的人开了口,声音里却再也没有刚刚的怅惘与伤感,而是一种凉到了骨子里的冰冷,尖锐又刺耳,“小小,我真的本以为玲珑不是因你而死。”
  当闯进这间屋子质问这一切的时候,奚夷简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猜测。
  他是见过当年那场争斗的,知道当年有人以身祭了那一潭池水才换来了安宁,而当时的池水中,只有小小和玲珑这对主仆算是清醒的,在水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后来的“玲珑”亲口所述,剩下的人无从得知真正的真相。
  所以,在猜出一点真相之后,他竟天真地以为当年是玲珑以身祭了池水,小小伤心之余只有抱着对主人心上人的执念代替玲珑活到今日。
  这是最好的解释,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解释。
  可是事实偏偏不是如此。
  “我以为玲珑最终是丧命于朏鱼之腹,这个猜测倒是没错,只是……小小,”他顿了一顿,狠狠闭上了眼,“我从来没想过,吃了他的人会是你。”
  这话一出口,连带着说话的他,屋内三人都为之一震。
  而小小在一瞬间的惊慌之后,神情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松开了揽着他的手,手指动了动,想要合拢却又控制不住地颤动着。
  最终,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了颤着的这只手,沉了沉气,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抬眸看过来的奚夷简,“阿奚,你太聪明,可这聪明永远是用在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上,从来没有留意过旁人看你的目光……”
  “那我道歉。”奚夷简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打断了他,继而说道,“我向玲珑道一声歉,赔一声罪,他心里有我,从来都不是他的错,我不该认为他有错。可是……小小,这话不是对你说的。”
  他从未用这样僵硬又锐利的语气对谁说过话,哪怕是对着那些恨不得将他剁碎了的仇人们时,也从未如此。
  小小不是察觉不出他话语中的恨意,可却仍是笑着的,“阿奚,你说你以为我们曾是很熟悉的,其实你还是不了解我。你甚至不知道朏鱼,这种在你眼里只能称得上东西的生灵,到底与人有何分别。”
  如那少女模样的朏鱼所说,驯养自己的主人是怎样的心性,便会成倍地在朏鱼身上留下痕迹。
  当年的玲珑对奚夷简动了心,虽未说出口,但那深藏在心底的情意因为无处宣泄,更是百倍地投给了自己所驯养的朏鱼。
  玲珑心里喜欢着奚夷简,小小对奚夷简更是情深,甚至为此入了魔。
  它太想要陪伴在奚夷简身边了,想得疯魔,可是当时与奚夷简朝夕相处的人是玲珑。那几乎压垮了一个人的情意让入了魔的朏鱼疯狂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由单纯地想要陪伴奚夷简再到后来想要让主人或是说自己达成所愿,这执念越来越深,最终演变为了想要成为玲珑。
  它只要成为玲珑陪在奚夷简身边,一切心结都可以迎刃而解。
  而这疯魔了般的念头让它终是想出了一个堪称残忍的计划。
  当那正直又善良的玲珑为了力挽狂澜深入池水时,站在鱼群中的它终是带着满眼的深情化为了原形,将驯养了自己百年的主人杀死了。
  世人总说朏鱼可怕,到底可怕到何种地步呢?那便是驯养它的主人有多高的道行,当朏鱼被养成人时,便会拥有相同的本事。
  在那池水里,有着鱼群的帮助,与他不相上下的玲珑其实远不是他的对手。
  那染红了池水的血,是属于葬身于鱼腹的玲珑的。
  而吃了玲珑的它,终究与主人融为了一体。幻化成人形的朏鱼本就连最高明的术士都无法分辨真假,何况是已经与主人成为一体的它。
  这场以驯养朏鱼为题的比试,是玲珑赢了,也是玲珑输得彻底。
  众所周知,寒堂亭池水下的小小已经为了帮主人挡灾葬身鱼腹,从那池水中走上岸的人,是这准提观的主人青莲老君 ,奚夷简最好的朋友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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