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的时候,薛梦眉预备好了酒菜,蒋邱文便于席间缓缓讲起——
二人的父亲名叫蒋凤鸣,上海商人,丝绸生意起家。早年往北方走货时,青年才俊的蒋凤鸣结识了一名苏联女子,也就是蒋万仪的母亲结卡,二人很快相爱。彼时,蒋邱文的生母已经亡故三年,蒋凤鸣便将结卡带回了上海,娶做继室。
蒋万仪出生的那一年,上海流行起霍乱,患者猝不及救,路边处处可见倒毙的百姓。蒋家当年只有一间丝绸厂,尽管霍乱的灾难没有降临到家中,可覆巢之下却无完卵,丝绸厂的生意就这么冷清下去,家里很快便没了积蓄。
结卡就是在这样一个极端艰难的岁月里为蒋凤鸣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蒋万仪。
无人想到,这场霍乱竟持续了两年之久。世道艰难,人人自危,蒋凤鸣与结卡也是终日为了生计争吵,心力交瘁。结卡终于撑不下去,决定带女儿回苏联生活,投奔本家。
她是趁夜偷偷走的,蒋凤鸣其实什么都知道,却没有阻拦。因为他也明白,那是他们一家四口唯一的出路了,只好忍痛割爱。
后来,蒋家渐渐周转过来,家中的生意越做越大,蒋凤鸣便委托蒋邱文前往苏联寻找结卡母女,接她们回家。到了苏联蒋邱文才知道,万仪早在五岁那年便在满洲里火车站走失,结卡因此郁郁成疾,不到一年便病故了。得知消息以后,蒋凤鸣一病不起,至今未再另娶。
这些年,蒋邱文高价悬赏寻找妹妹,经常有人报告假消息,甚至冒充蒋万仪上门认亲,皆被他一眼识破。直到此番来到哈尔滨走货,无意间在那张新闻纸上看到聂昭的照片——
“万仪,你真的与结卡姨母长得非常相似,尤其是你们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你就是我的妹妹,蒋万仪。”
蒋邱文讲完这一段话,酒盏撂在桌上,带起一声极轻的响。
聂昭静静抬眼,没有说任何话,只听他继续道,“万仪,父亲尚在人世,却已经不起长途奔波了。这些年他始终挂念着你,你,当真不愿意回上海看看他么?”
这一次,聂昭没有拒绝。
听惯了戏文,她总以为蒋邱文会讲出怎样一番震天动地的爱恨纠葛,却原来这样平淡,一切都合理应当。没有辜负,没有背叛,没有抛弃,没有哪一处值得她怀恨,也没什么值得动容。
她听下来,只觉得无奈。
可偏偏就是这些平淡中的无奈,她听到了,便再也维持不住看客的心了——
五岁的蒋万仪虽已远去,可蒋邱文口中,那个渴望与她相见的人却尚在人世。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血亲生父。
那天晚上,聂昭一滴酒也没有碰,极力维持着清醒的神思去思考,却是最终也没想出个决断。她只好暂放此事,一切都等聂征夷出差回来,与他商量过后再议。
蒋邱文当然也没有催促。
往后的几日里,蒋邱文履行tຊ了他的承诺,不惜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帮助聂昭暗中打探宋方州的行踪。
由此,聂昭更加笃定了早先的推断:
宋方州必定早有准备——
整整三日,聂昭连宋方州一面也没有见到。并非他闭门不出,而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从这一刻到那一刻将去何处。
前往一个地方之前,他总是让身边人播散谣言。说要去跑马场,他便去了电影院;说要去西餐厅,结果又去了戏园子;说是两个钟头的戏,他又总是听个开场便消失走人。聂昭每每得到他准确的消息,都是在他回到马迭尔宾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