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房间里轮播电影,没有人知道上演过什么情节,字幕滚动的时候,苏青收拾东西去洗澡。
公共淋浴间的清洁标准不比澡堂,墙砖和滤水缝隙布满污垢,灯光黯淡,水雾中不时有女人阴沉沉的视线。苏青在淋浴间碰见应来,洗完澡一道来到更衣间穿衣服狭窄的更衣间里衣料摩挲,应来的声音传来:“小姑,你怎么了?”
苏青没听明白,偏头去瞧她。灯光打在少女佝偻的肩头,湿润的短发遮住了脸颊,露出一点鼻尖,极力掩藏着还是透漏了困惑与不安。
“我能有什么?”
“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应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你怎么都不回澡堂?”
家庭餐桌与厨房里蜚短流长,耳朵早就生茧,应来和同学们不一样,对亲戚间的琐事,上一辈恩怨如数家珍。
小姑父显然就是那个孟家的儿子,她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很惊讶,心里隐隐觉得小姑父与小姑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否则这个世代,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结婚。
他们不是结婚,而是对大家长制的反叛。
“我被扫地出门了。”苏青干脆地印证了少女的猜想。
应来的表情像个惊叹号。
“竟然连你也……”应来难以置信的语气有些夸张,随即又有点安慰或者说知遇之感,“小姑你早说啊。”
苏青无情地划清界限,“和你可不一样。”
“我可以帮你呀,和姨奶奶说情……”
“省省吧,你不让人操心就不错了。”苏青瞥了眼应来身上长及地的锈色牛仔裤,穷讲究,“喜欢好东西,脱离不了物欲,网吧打零工怎么能满足?”
“你觉得我学技术怎么样?”应来没有被一句话打击到,反而兴致勃勃,“陈春和说美美发廊在招人,我可以先上手,然后攒钱去大城市学,那些明星造型师可赚钱了。”
一个县城理发师,要经过怎样的努力才能够到那个资源?
人始终是群居动物,靠社会关系组成,讲人情世故,讲关系与圈子。
而学校就是那个超脱家庭获得关系的最小圈子。
学历是掌握资源的人迅速识别到你的第一条件。
苏青忍住说教的冲动,温和地说:“起步也很重要,你可以先尝试,如果真的感兴趣,小姑支持你去北京学,找人带你,好吗?”
“真的?!”应来一下跳起来。
苏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件事你再仔细想想,不急于这一时。县城很小,但世界很大,三四十岁重头开始也大有人在。”
应来连声感叹,“小姑,你变了,你变成我最喜欢的老师了……”
“老师有老师的难处,我这么说仅仅是作为你的小姑。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拉你一把,但能走多远还得靠自己。”
房间里孟叙冬正在看电视。一档法制节目,主持人绘声绘色讲述十几年前的连环杀人案。
仔细想想,他似乎是喜欢看这种严肃又荒诞的节目,有天晚上做爱之后他躺在床头边吸烟边看陨石猎人专访。
如今电视台能拥有这样年轻的忠实观众也不容易。
苏青进屋,取出吹风插上电,孟叙冬转眸看来,昏暗屋子里跳跃的蓝光无端令人有些阴森。
她从床边退开,埋怨:“教子无方。”
孟叙冬撑起身来听她说话,她打开吹风,又关掉,冲他说:“陈春和教唆小来去美美发廊打工,你们这些叛徒!”
孟叙冬忽而失笑,索性起身,拿过吹风为她吹头发。
听力障碍不像近视,由远及近便能听得见。苏青查过资料,像孟叙冬这种情况,稍微嘈杂一点的环境便什么也听不清,有时甚至会有整个躯体反应。即使现在左耳能听见,但长期使用左耳,情况反而会恶化。
苏青毫无同情,只觉得他打开吹风是想要装听不见,好回避这个话题。
“孟叙冬!”她握住他手腕,仰头冲他皱眉。
“那你要我怎样?”
大多时候孟叙冬对她脾气很好,偶尔也没耐心惯着她,他丢开吹风,到窗边吸烟,“大家十多年朋友了。”
“关大家什么事?”苏青横眉,模样有些娇俏,更像妻子拿乔,“我在说发廊家。”
其实他意外的了解她,她阴暗地臆断,从美美家散播的传言,会是那帮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她计较的不是面子,而是过去到如今的落差。
推开一条窗缝透风,孟叙冬轻呵一口烟雾,“你对他们有误解。”
“是吗?”
孟叙冬是个老师傅,习惯解决问题。他吸完一支烟,提议:“这样,改天我叫大家出来。”
“好啊。”苏青颇有点应战的意味,看着他,仍觉不是滋味。她产生拿吹风砸他的念头,刚抬手,就被他反手一拧,整个人压倒在床。
这夜小雪,上街口路面停泊的一排车里,面包车鹤立鸡群。
还未见着人,便听见郝攸美的笑声飘飞天际。
苏青敛了心绪,跟着孟叙冬走向茶楼。三四人站在入口等电梯,见着他们纷纷挥手打招呼,只有郝攸美不说话。
“小青,多少年没见了这……”那军迎上来,银色耳钉在毛线冷帽下暗暗闪光,还是从前的痞子样,苏青笑笑以示问候。
“绫子在楼上,都安排好了。”
“今天不通宵不能走啊,冬子难得攒局。”
“小青会打麻将么?”
苏青循声朝人看去,略略点头,“会一点。”
“说好了,不准打夫妻麻将。”
“别看我俩,说给冬子听呢。”
听着他们嬉闹,孟叙冬也不搭腔,待苏青走近才一同上了电梯。
电梯塞满了,还有去按摩院的客人,一身酒气。孟叙冬虚环着苏青腰身,友人们见了互递眼神,暗中戏谑。
大衣厚实,依旧能感觉到孟叙冬传递过来的热气,苏青有点别扭,低头让长发遮住面颊。
电梯在四楼停下,醉醺醺的大叔从里面挤出来,苏青侧身避让,看起来就像往孟叙冬怀里钻。
“哎唷。”友人们不约而同,跟青春期小孩似的。
苏青挪开半步,正要转身,孟叙冬自然地抬手,挽起她耳边散落的头发。
她蹙眉睇他一眼,瞥见旁边的那军嬉皮笑脸,立即收敛表情站直。
电梯门开合,到达六楼。
穿衬衫制服的门童齐声道贵宾晚上好,接着其中一人朝吧台唤:“姐,冬子哥他们来了。”
一道曼妙身影从吧台走来,栗色卷发与果绿色高领毛衣衬得庄绫面若桃花,眼波流转,扫过众人,落在孟叙冬拥着苏青的手上。
庄绫垂眸笑了下,偏头看向大堂另一端,“双喜厅,里边请。”
那军大摇大摆走出来,啧啧点评,“我们绫子有心了啊。”
看来孟叙冬是透过庄绫安排的聚会。
能叫齐人打夜麻将,除了庄绫也没有别人了。
比起在市里读书的“小翠”,绫子才是这个圈子里公认的女神。从小在台球厅耳濡目染,知道如何与男孩们相处,开得起玩笑,会来事儿。
“去你的。”庄绫乜他一眼,招手将郝攸美揽到身侧,“美美让我留的,不然能有你哥儿几个的位置?”
苏青看过去,郝攸美避开视线,有点无法自处似的。
郝攸美一贯浓妆艳抹,眼线飞挑,看着像个刺头,实际上不大灵光。小时候她便和庄绫黏在一块,旁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庄绫在差遣她,现在倒有些情谊了。
“美美,谢了。”苏青浅笑,大有冰释前嫌的意思。
“客气啥。”郝攸美揉了揉鼻尖,面上泛起笑意。
“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庄绫招呼着回到吧台,低声和员工小妹嘱咐什么。
包厢不小,两张麻将机,桌台上垂直换气扇。旁边一张大沙发,一台可移动 4K 显示屏,欢迎贵宾点播影视。
落地窗倒映出吊顶的水晶灯,无烟熏香弥漫在空气里。
一行人轻车熟路地围坐,启动麻将机。
孟叙冬脱下外套,苏青帮他挂在入室的柜橱里,回来坐在他身边。
那军坐上家,手上摸牌理牌,斜眼瞧来,“小青,别偷看我牌啊。”
苏青噙着笑,“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那军转头找郝攸美同仇敌忾,“一会儿咱俩也搭档?”
郝攸美拍开他抢牌的手,“你问绫子愿不愿意,就你这手气,上周输了绫子多少来着?”
“人麻将桌上出生的,会打牌的时候我们还在吃奶嘴。”
“少来。”绫子坐庄,率先打出一张万字,“小青和冬子都成了,你就不能大胆示爱?”
牌桌安静一瞬,那军乐呵呵说:“啥啊,我和绫子老铁,能和他们一样?不声不响滚一块去了。”
“你有句靠谱的么,人家正儿八经结婚了。”
孟叙冬摸牌在手,也没看便打出去了,和那军方才打出的牌一样。他扯了下唇角,有点阴测测的。
那军视若无睹,“学起来了啊。”
“冬子净打保守,这才开始呢。”郝攸美说。
“你这不懂了,麻将就是人生,冬子走得多稳,老婆都有了。”
孟叙冬闻言挑眉,不说话,却一副就让你们羡慕的意思。
那军乘胜追击:“小青,说说,你们谁追的谁?”
场面热络,郝攸美不再掩饰八卦心,耳朵眼睛皆竖起来。
苏青斟酌着正要开口,忽见郝攸美“呀”了一声,手指孟叙冬颈边,“你……”
最近在招待所无所事事,他们有点不知节制。今天他特意穿了高领毛衣,可还是露出了一点痕迹。
“我天哪……”
“啥,牙印?”
“你俩这过分了啊,刺激我们单身群众。”
众人呼喊连天,孟叙冬扯了下毛衣领,皱眉:“叫什么叫,没见过人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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