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时,路小雨从床上爬了起来。
因为不太跟得上进度,班主任林老师在私下里告诉她周末可以到她家去,稍微帮她补习一下。
林老师是同情她的,路小雨能感觉到,可她其实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被人可怜的感觉很不好受,就好像她真的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偶尔走在路上看到流浪猫流浪狗,她都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在心里叹了口气,穿上牛仔裤和衬衣,路小雨收拾了书本,也不吃早餐,直接出了家门。
她没料到这么早出门会遇见熟人。
今天是周末,学生们都不上课,她所遇见的熟人肯定不是同学,那就只能是……
在哥哥家留宿一夜的陈深扬。
陈深扬之所以离开这么早,是准备回家换套制服再去上班,哥哥家没有他的换洗衣物,这也是他不喜欢在那留宿的原因。
他也没想到那么巧就碰上了路小雨。
她今天应该不上课,为什么起这么早,还带着些书本。
陈深扬看了她一会,有了基本的判断——她可能是要求哪里补习。
这是件好事,她开始发愤图强了,如今距离高考还有一段时间,虽然不长了,但只要努力,也不是没有奇迹发生。
他没打算和她打招呼,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旦她老老实实地生活,就和他没有了任何交集,所以陈深扬在判断出她要去做什么之后,就直接收回视线抬脚走人了。
路小雨抱着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很快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她那时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竟然是路上遇见了都没必要打招呼的陌生关系。
也罢。
现在不打招呼也没关系,反正总有一天他们是会打招呼的,那天晚上是他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今她做了新的决定,等她想要做的事达成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帮过她。
他一定会后悔的,毕竟那会对他热爱的警察事业带来灭顶的灾难。
路小雨扯了扯嘴角,踏上了前往林老师家的路程。
时间过得很快。
代表着一届高三学生命运的高考很快就来了。
六月七号这天,所有靠近考场的路段都被禁止鸣笛,学生们担负着家长的厚望与自己的未来走进考场,去做这一生第一场艰难的战斗。
别的考生进入考场前都会和家长好好说几句话,但路小雨没有。
她一下车就走了,甚至都没回过一次头。
路正声坐在车上,看着渐行渐远的女儿,总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这不断拉长的路途一样,越来越遥远了。
不过,她至少还肯为她自己的未来而努力,没有真的放弃学业,这让他心里还好受了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折磨他,多过折磨她自己或者其他人。
垂下眼眸,路正声抬了抬手,示意司机把车子停到一边去。
他没打算离开这,他想就在这里等着,等他的女儿考试结束从里面出来。
他想第一时间和女儿分享考完后的快乐或烦恼,但他等啊等,等所有考生都出来了,大家都回家吃饭了,路小雨也没有回来。
他忍不住下车去找,却被告知所有考生都已经离开了,没有人还留在里面。
路正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她大概自己偷偷走掉了。
这之后的第二天,路小雨的行为一如昨日。
路正声什么都没说,也没资格说什么。
高考的时候,陈深扬作为辖区派出所民警,在辖区最大的考场外执勤。
他站在警车旁,看着陆续进出考场的考生们,曾几何时,他也经历过这一天。
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如今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
傍晚时分,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陈深扬准备收队离开,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察觉到一股目光,他敏锐地朝目光的源头望去,眉宇间不自觉带了警察特有的威严,但当她对上女孩赤诚的双目时,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
夏日的傍晚,警车边挺拔站立的男人回望着她,路小雨心中那份激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作为考生本人,她最清楚自己考得怎么样,也知道自己距离新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她很想这个时候就去告诉马路对面那个人,告诉他她到底要做什么,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后悔。
她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要变态了,可经历过那样的事情,能不变态的人又有几个呢?
最终她还是没有走过去,成绩还没出来,一切尚未尘埃落定,还是等到成绩出来之后再说吧。
想到这里,路小雨转身离去,走得那样果断,那样坚定。
陈深扬是个警察,他的职业让他对一切危险气息都有很敏锐的感官,他比路小雨大的整整七岁,也让他对这个年轻姑娘的内心纠葛有一定探知能力。
她在打坏主意。
陈深扬微微皱眉,嘴角一哂,跨上了警车。
她的恶意来得猛烈,或许不是针对他,但至少是针对他这身制服。
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会让她一直那么老老实实,哪怕有坏心思,也无处施展的。
路小雨并不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就被人感知到了。
她最近倒是真的很老实,考完了试就安安心心等着查成绩,等待的时间她也不怎么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唯一有点动静的就是收快递。
万倩很想知道她都买了些什么,几乎有点担心这丫头是在家里偷偷制作什么毒药,要拿来害她和她的儿子。
怎么说呢,算是做贼心虚所以才会产生这种想法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多多少少有这样的因素。
好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万倩从被丢弃的快递包装袋上看到了她想知道的内容。
路小雨买的基本都是书。
她居然在买书,是什么书?
万倩拿起包装袋,仔细辨别被划花的内容,书名上有好几个字都看不到了,但也能勉强判断出是关于什么的书籍。
是新闻传播学。
万倩愣了愣,喃喃地说了句:“她想学新闻?”
万倩没猜错。
路小雨是真的要学新闻,她对自己的成绩胸有成竹,所以在开学之前就先买了些书在家里学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也不喜欢打游戏,那就看看书好了。
六月底查成绩的时候,结果也如她所料的那样,过了江城大学录取线很多,江城大学是全国重点大学,能进这所学校的都是好学生,路小雨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依然能考上这所大学,足可见她还是很有天赋的。
开始报志愿的时候,她自己也有主意,路正声虽然也想参与意见,但看她那般抗拒,甚至都不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最后也只能作罢了。
算了,随她去吧,反正她选什么专业都是好的,哪怕赚不到钱也没关系,他总不会养不起她。
等报完了志愿,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确定了入学时间后,路小雨才彻底放松下来,可以喘口气了。
她的计划初步完成了。
在开学之前,还有一件事等着她。
陈深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路小雨了,他最近也很忙,几乎没再想起她,甚至都忘记了要抓住她那点坏心思的事,但她好死不死地非要到他面前来刷存在感,颇有些自寻死路的意味。
是的,路小雨开学之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见陈深扬,看看他会不会后悔。
她站在西江区派出所门口,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看见他走了出来。
她站在一棵树下面,穿的不是校服,是一条月白色的一字领长裙,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之前挑染的颜色早都不见了,换成了干净的黑色。
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天空中悬挂的月亮,皎洁无瑕,半点过去不良少女的吊儿郎当都没有了。
陈深扬看了看左右,没什么人,又看看她,思索片刻,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我一直在等你。”当他站定在她面前的时候,望着几乎久违的男人,路小雨露出了罕见的笑容,“你下班可真晚。”
这闲话家常的语气,好像他们多熟悉似的。
陈深扬没回应,只是看着她,他个子高得多,又气魄威严,被他这样俯视着,路小雨原本的得意洋洋都削减了不少。
微抿嘴角,路小雨轻声说:“你知道吗,我考上江城大学了。”
他一早就知道她要考江城大学了,陈栩那个叛徒什么都跟他说了,虽然他没问,但架不住那小子喜欢说。
看陈深扬面上半点惊讶都无,路小雨稍微有些挫败,她皱了皱眉,加重语气说:“你想知道我考了什么专业吗?”
陈深扬依然表情淡淡,仿佛对她考了什么专业这件事毫无求知欲。
路小雨握了握拳,瞪着他说:“如果不知道,你将来会后悔的。”
陈深扬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唯一的一件也没有机会挽回了。听见小姑娘用这话来威胁他,他忍不住轻嗤一声,就像对她第一次向他暴露出危险性时一样的不屑。
路小雨是个要强的姑娘,当她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对陈深扬造不成任何影响的时候,她有些出离愤怒了。
“我的话不是说说而已的,警察叔叔。”她往前走了一步,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一脸纯真地说着恶毒的话,“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后悔当初点醒了我。”
这个话题倒是稍微引起了陈深扬的兴致,他说了两人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
“怎么。”他的语调依旧不甚热情,但至少给了点反应,这让路小雨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我考上了江城大学的新闻系,马上就要开学了。”路小雨面露笑容,她的眼睛那么干净,却掩藏着深深的阴霾,她甜美无邪的笑容之下全都是恶毒的坏心思——对那些伤害过她和她母亲的人来说,那叫做坏心思,对她自己来说,那是复仇的决心。
“我要当记者。”路小雨一字一顿道,“只需要四年,不,甚至三年就可以,等我开始实习,我就会离成功更进一步,而你就该笑不出来了。”
陈深扬淡淡道:“你看到我笑了吗。”
路小雨一怔,半晌才道:“你是没笑,可那些刑警队的警察就笑不出来了,逍遥法外的某人也不会再笑得出来了。等我成为了记者,我就会把他们曾徇私枉法的事情曝光,让全国人民看看他们的无耻和卑劣,逼着他们重新审视那所谓的‘自杀案’,替我母亲讨回公道。我会让他们后悔曾伤害过我和我妈,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觉得到时候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吗?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曾经劝过我,让我醒悟过来该如何进行真正的报复?我会让自己活得很好,站在高处嘲笑被唾骂的那些人。”
很不希望在此刻打击她。
但陈深扬不得不说的是:“你的想法很好,路小雨,但你不会成功的。”
路小雨感觉自己被挑衅了,她有些激动地说:“你胡说!我一定会成功的!你只是害怕了才这么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我能成功!”
“我没有害怕。”陈深扬神情淡漠道,“但你确实不会成功。”
路小雨忍不住想和他动手,却在手刚刚抬起时就被他擒住了。
“你那点功夫,拿来对付没练过的人还可以,拿来对付我,实在太嫩了。”男人的声音就在耳畔,炙热中带着警告,“有些事我不想说,至少目前还不想说,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来挑战我的耐性,等有一天我说了,你会更受伤。”
路小雨使劲挣扎道:“你不用在这儿故弄玄虚,有本事你就说出来,说不出来的就都是拿来哄骗我的空话!”
陈深扬近距离看着她倔强的脸,微勾嘴角,露出了一个很轻微的笑容。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哪怕你真的有能力曝光你觉得所谓徇私枉法的案情,最终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毁掉你成为记者的前途而已。”
陈深扬的话很重,重到路小雨一脸茫然,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许久才说:“怎么,做警察就能一手遮天了?我就不信国家这么大,没人能管得了江城的警察!”
“不是没人管得了。”陈深扬一字字道,“只是他们并没犯错,哪怕你费尽心思,也不能将莫须有的罪名加注在无辜的人身上。”
他未曾直言,但话说到这个程度也代表了一些事情。
他也认定路小雨母亲的案子没有出错。
路小雨僵硬地站在那,放弃了挣扎,因为她意识到哪怕她挣扎得浑身是伤,也不可能挣脱开这个男人的桎梏。
“放聪明点,小姑娘,世界远比你想得复杂,如果你再继续走错路,你最终得到的结果只是你记者生涯刚开始,就操纵舆论,恶意抹黑警方的糟糕结果。你会输得一败涂地,今后在你的行业里寸步难行。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一点点蚕食你自己而已。”
他终于放开了她,他的话一字字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陈深扬没说话,直接转身就走,路小雨不服输地追上去:“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也觉得他们是对的!?你也觉得我妈是自杀的?所以你才觉得我会输?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的!我妈不会违背她对我的承诺抛下我一个人自杀的,你们都是疯子!是坏人!”
陈深扬离开的步伐一顿,他像是忍无可忍,转过头来送了她一句话。
“最后一句忠告,路小姐。”
叫她“路小姐”,代表着她是一个完全刑事民事责任能力人,而不是什么年幼无知的小姑娘了。
陈深扬摘掉了帽檐,锐利的双眸直视她说:“人性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卑劣,警察是公平正义的象征,但也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哪怕在道义上,你的遭遇很悲惨,但在法律上,他们的评判并没有错误。真正的杀人凶手不会逍遥法外,而没有杀人或犯罪的人,哪怕她道德败坏,但能够惩罚她的也只是舆论,不是法律。”
他的声音冷酷而残忍,直接撕裂了路小雨的心:“至于你母亲,我还得说,人性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坚强。在明知是等死的煎熬之下,没几个人能安然以待。如果有,国外就不会存在安乐死了。”
他重新戴上了帽子,彻底打破她的幻想:“警方断案凭靠证据,你当然可以成为记者,你也可以发出你的质疑,但你最后会得到的,终只是你母亲自己走到窗前跳下去的证据罢了。我原本不想说这些,这是你逼我的。”
路小雨站在树下,慢慢消化着陈深扬的所有话语。
没人告诉过她这些,以前的警察只说什么“节哀顺变”,一脸无能为力,还有一些稍微有点良心的,会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万倩。但他们都没有告诉过路小雨,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他们觉得她只是个小姑娘,不应该承受那么多,知道母亲的死和那个女人无关就够了,母亲具体是怎么死的,她做了怎样的选择,她无需清楚。
就连路正声也一直没提过这些,他应该是知道一些的,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这些大人大概都是一种想法。
除了陈深扬。
他是不一样的。
他在她的挑衅和激怒下,忍无可忍地说了这些话。
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被人戳穿,所有的精神支柱全都消失了,路小雨只觉眼前一黑,大脑瞬间失去意识,整个人软软得摔倒在地上。
陈深扬本已走出几步远,听到响动蹙眉转过头来,见到她一身白裙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面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