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市区,何莉萍租的房子是两室两厅,不算宽敞勉强够用。屈卫红拎着大包小包,和何莉萍一起爬楼梯,身体里的酒精还没有完全分解,爬得两腿发软。
打开门,外婆坐在餐厅椅子上,手里摊开粽叶,女儿豆豆坐在小板凳上,拿勺子帮外婆舀糯米。豆豆一看到妈妈回来了,马上扔下勺子飞快地跑过来,扑进何莉萍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晚上不陪豆豆睡,豆豆睡不着。”
何莉萍蹲下来,抓着豆豆肩膀,把她的脸掰向屈卫红,说:“快喊爸爸呀!”
屈卫红个子高,豆豆离得又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脸,怯生生地喊:“爸爸!”
屈卫红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分居两年多,女儿和自己已经生分成这个样子。屈卫红蹲下来,把豆豆抱在怀里摸摸小脑袋,问她早上喝牛奶了没,谁给你扎的小辫儿,豆豆很不习惯爸爸的拥抱,像回答幼儿园老师的提问一样,拘谨而乖巧地一一作答。
屈卫红刚开门就喊了爸和妈,岳母没个笑脸,应了声来啦,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倒是岳父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满脸笑容地问:“卫红来啦,昨天你们两个都去同学聚会,怎么样,热闹吧?”
屈卫红把放在地上的两瓶酒又拎起来,走过去陪岳父说话。岳父也当过兵,翁婿之间也有话聊,两人一起进了厨房,开始忙活午饭。
吃饭时何莉萍妈问何莉萍:“不是让你给卫红爸妈打电话的吗?一起过端阳,亲家怎么没一起来?”
何莉萍一脸愕然,心想你什么时候让我打电话了。屈卫红知道岳母在假客套,赶紧说:“我爸妈在宜江呢,帮我妹妹带孩子。”岳母的筷子在碗里捣了捣,自顾自说:“也是啊,亲家带外孙,我也带外孙”,又摸摸豆豆的头:“豆豆也喜欢外婆是不是?”
岳父咳嗽了两声,问屈卫红:“我亲家母亲家公都还好吧,你爷爷身体怎么样?你平常要多回新桥村陪陪老人家。”
屈卫红说都好着呢,然后把家里人的情况一一说了下。
岳母又问:“ 卫红,听说新桥村正在拆迁,你家房子和地都要征吧?能征多少钱?”
岳父终于忍不住凶了老伴儿一句:“吃你的饭,打听这些干嘛”,岳母瘪瘪嘴:“都是一家人嘛,关心亲家公亲家母啊。”
屈卫红怕岳父母吵起来,赶紧回答:“妈,我们新桥村的老房子和地都要征,拆迁办已经量过房了,可以置换安置房也可以拿拆迁款,具体金额还没出来,七八十万总是有的吧。”
岳母还想说话,被岳父在桌子底下一把拉住:“卫红,你家拆迁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我们是不管的,何莉萍你也不要管。新桥村那小院子我去过,多好的院子啊,你爷爷花了半辈子心思。卫红你把你爷爷你爸妈先安顿好,再说其他,还有,现在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一说,拆迁款该跟你妹妹分的,也要分清楚,兄妹之间不要闹出矛盾来。”
屈卫红摆摆手说:“不会的,我跟妹妹关系好得很。”
吃完饭,屈卫红陪岳父在阳台喝茶下棋,岳母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时候就摔摔打打的,何莉萍陪着豆豆玩积木,听到厨房里的声音心里烦,问豆豆:“我们去逛商场好不好啊?”豆豆拍着手说好。何莉萍带豆豆去房间换了衣服,出来跟屈卫红说:“你不去吗?”屈卫红举着手里的一只炮:“这盘棋还没下完呢。”岳父伸手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说:“卫红你们去吧,正好我想睡会儿午觉。”
商场里,豆豆在海洋世界的泡泡球池子里玩得快活,屈卫红和何莉萍坐在池子外面看,何莉萍说:“我去买杯咖啡,你要不要?”屈卫红说:“我喝不惯这个。”
何莉萍买完咖啡回来,又呆呆地看着池子里滚得浑身是汗的豆豆,不时喊上两句慢一点,游乐场里的声音特别嘈杂,各种音乐,还有各种机器转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小朋友们大呼小叫地,何莉萍觉得头好疼,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扭头对屈卫红说:“屈卫红,我们离婚吧!”
屈卫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何莉萍,说:“原来昨晚是分手炮...今天民政局不上班,明天去办吧。”
何莉萍笑了一下:“你的新词儿倒不少,呵呵,昨天夜里你没把我当成别人吧?”
“无聊!”
“离婚答应得那么爽快,是不是早盼着这一天了?”
“你看不上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到现在,很辛苦吧?”
“也是也不是,是有些问题终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还是陈俊更适合你?”
何莉萍有点吃惊,又觉得不很意外,说:“可以啊,只见过一面就记住了名字。不过我跟你离婚不是因为他,如果我说是因为甄老师,你信吗?”
屈卫红气极反笑:“没看出来啊何莉萍,自己出轨在先,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倒打一耙。跟甄老师有什么关系,搞笑,她一出现一切就变了?当年没可能,现在更没可能。”
何莉萍指了指屈卫红,说:“听听你自己说的,是没可能,不是不想。”
“随你怎么说吧,如果这样说你就心安理得了,我无所谓。”
“还记得在东山公园我跟你表白那天吗,我说咱俩比一比,看谁更痴情。现在有结果了,还是你更痴情!过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早就不爱你了,而你,一直都爱着甄老师。”
何莉萍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了,看到是陌生电话就都挂了,现在还不依不饶地打过来,何莉萍只好接了,结果是找屈卫红的。何莉萍把手机递给屈卫红,说:“手机没电了也不说充一下,就不怕甄老师找你啊?”
屈卫红横了何莉萍一眼,不跟她斗嘴,看看小巧的诺基亚 6300 屏幕上的号码,有点眼熟,但自己从不记号码,接起来问:“我是屈卫红,哪位找我?”
“红哥,我是屈波,你今天怎么回事啊,手机一直关机,出事啦,出大事啦,石头的老爹死了,你赶紧回来看看吧!”
屈卫红用眼神跟何莉萍交流,你看着豆豆,我出去接电话。
游乐场里太吵,屈卫红一边急速往外走,一边用手拢着音:“谭阿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新桥村五组,谭石头家,一栋和屈波家差不多破烂的自建房,他们家三层倒是早就盖好了,也没装修。屈卫红赶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堂屋里一样围满了人,只是围着的不再是头缠绷带的青年,是八仙桌上静静躺着的一个骨灰盒。
“怎么搞成这样,石头你昨天夜里又浪哪儿去了?还有,谭伯的敌敌畏瓶子里不是一直装着板蓝根吗?这回真拿错了?”屈卫红问谭石头。
谭婶的心神一直是乱的,听了屈卫红这话,就去撕打屈波的老爹:“都是你这老家伙咒的!”
屈老爹当然不认这烂账:“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老谭真要喝农药闹事,也要当着人面喝啊,哪有半夜里偷偷喝的,那是真寻死。他婶,你们是不是又打架了?”
“都别吵了”,说话的是屈波:“我越想这事儿越不对劲,谭伯谭婶打架不是一天两天,寻什么死?上午我帮忙抬谭伯的时候,发现他两条胳膊上都有淤青,不像是谭婶的擀面杖打的,倒像是被人扣住胳膊挣扎弄出来的,红哥,石头你俩过来…”
屈波和屈卫红一人扣住石头一条胳膊,再用胳膊肘顶住石头的背,把石头顶得抬起了头。围观的村民一下子就懂屈波在说什么了,七嘴八舌地开始回忆,昨天夜里好像是听到什么动静,哪家的狗叫个不停,埋怨谭婶睡觉跟死猪一样,这么大动静都听不见。
屈卫红说:“走,找东山派出所去,这么明显的疑点都能认定成自杀?心里要是没鬼,干嘛这么急着火化?”
“就是,今天可是端阳,殡仪馆也不上班吧,是谁通知他们加班烧人的?”
“所长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三天两头跟刘老板一起喝酒,肯定没少拿黑心钱!”
屈卫红让石头抱着他爹的骨灰,叫上屈波和几个年轻人,出门去派出所讨个说法。屈卫红让刚才说夜里听见动静、看见人影的几个老家伙一起去作证,却全都摇着手往后缩。
莲湖区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外观看着老旧,里面别有洞天,楼间距很大,绿化养护得好,公共设施也维护得很好,这里是三江市直机关小区,今天万守中一家子到叔叔家过端阳。
万守中的叔叔叫万成钊,是三江市的副市长,副市长级别的房子当然够大,一家三口住十分奢侈,连住家阿姨都有自己的房间。家具电器也都是机关配的,低调贵气,可惜房子没有产权,等工作调动还得还给公家,不过叔叔志不在此,有所得当然得有所舍。
万守中的堂弟叫万守正,二十七八了还没结婚,今天过端阳也不着家,不知道在跟什么狐朋狗友混,叔叔婶婶提起堂弟就直摇头。万守中的儿子刚满 3 岁,正是最好玩的时候,一进门就被婶婶抱过去玩,稀罕得不得了,还连声数落自己不着调的儿子,有了小孩子,冷清的市长家一下子就有了烟火气。
今天万守中一家五口整整齐齐过来的,比主人家的人还多,所以即便是亲兄弟,谁往谁家走也很微妙,谁让万成钊的官大呢,将来还指望他提携万守中呢。万守中的老爸万成钧去年从兰江县人大主任的任上退休,才 61 岁,其实人大主任这岗位,干到 65 岁也没问题,万成钧提前退休是为儿子铺路。官场上每个位置都有人盯着,越到上面位置越少,什么时间让出来,谁正好能接上,那都是人情。
午饭前万守中去书房接了个电话,何局打来的,说新桥村五组有个钉子户家里死了人,喝农药死的,派出所那边已经处理了。万守中问案子定性了吗?跟拆迁公司有没有关系,城建局要不要出面安抚?何局在电话里让万守中别管,你知道这事、有个心理准备就行,派出所出具了自杀身亡的死亡鉴定书,城建局再安抚反而不合适,但要密切留意舆情以及可能发生的群体事件。万守中的城府究竟还是不够深,接下来的时间经常走神,笑起来也心事重重。两个老狐狸当然能看出来,万守中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吃过午饭就把他喊去书房喝茶。
家里几个女人都是官夫人,知道要谈官场上的正事了,谁都不会去打扰,小家伙本来跟爸爸就不亲,更是不会进去找爸爸。
万守中讲了大概半个小时,才把东山拆迁的起源、现状以及各方的利益关系给副市长做了个简单汇报,也把自己跟钉子户头头屈卫红的关系说了,然后前人大主任也把兰江官场一些微妙的人事关系做了补充。万成钊虽然一直没在兰江县工作过,兰江毕竟归三江管,这两年又在运作撤县设区,万成钊对兰江的发展以及人事情况,总体上还是了解的。
“屈卫红?这名字有点儿印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守中,十几年前你读高三的时候闹罢课,就是因为这个屈卫红和那个什么老师吧?”万成钊没有上来就说东山拆迁的事,反而问起了屈卫红,开开侄儿的玩笑。
“我高中时候这点糗事,叔叔是打算笑话侄儿一辈子了?”万守中顺着叔叔的玩笑也撒起了娇,刚才那种工作汇报的严肃气氛一下子就没了。
“人不轻狂枉少年嘛,我不是笑话你,是羡慕你,到老都有个下酒的好故事,屈卫红后来怎样了,追到他的美女老师了吗?”
万成钧横了弟弟一眼:“我看你这副市长当得也是不着调,你打听这个干嘛?”
三个官场人一起嘻嘻哈哈笑了一通。
万守中简单介绍了下屈卫红的近况,总结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屈卫红当钉子户的真正动机,不能排除因为生活艰难想搞点钱,如果是这样,处理起来反倒简单。”
“不”,万成钊摆了摆手,说:“我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们兰江两大民营企业建昌集团和宏大集团的关系,我也略有耳闻,郭书记应该是在重点扶持宏大,还有那个深水团鱼刘扁担,也让人头痛,屈卫红只是小角色,他爷爷屈宗文才是大佛。”
听叔叔这么说,万守中也想起一个传闻,问:“路边社消息啊,说刘老将军的孙子之前跌过一跤,靠边站了好几年,有次回乡探亲,看中新桥村一座小山的风水,想给自己建个园子,然后宏大集团出面揽下了这活儿,这个传闻几分真?几分假?”
万成钊正色道:“这种话在我这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外面提一个字也不许提,不信谣不传谣!”
老爹万成钧为了不让副市长留下个侄儿不成熟的印象,插话到:“兰江现在就是个大泥坑,带头贪污的就是郭书记,集体腐败,兰江官场人人知道人人不说,我提前退休就是怕被他们拉下水。守中也一样,不想同流合污,只能和稀泥,平常能少管事就少管事,可他偏偏在城建局,东山拆迁又是城建局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守中也是难。”
二哥都这么说了, 万成钊本想展开教育教育侄儿的,只好略下不提,说:“我当初为什么安排守中在市城建局当公务员,再下放到兰江县?因为城建是现在从政最出成绩的地方,往后看十年也是,中国大规模城市化的浪潮才刚刚开始,所以守中,不能有畏难情绪啊,越是难越能成长。”
万守中知道叔叔的话才刚开始,不插话,垂手恭听。
万成钊喝了两口茶,继续说:“郭书记跟张副市长在一条线上,张副市长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敢做事敢担责,所以他欣赏郭书记,他们有没有共同受贿我没证据不会乱说。现在从上到下的官场氛围:发展是硬道理,速度是第一位。领导们首先看政绩,所以有些方面容忍度就比较大。说回东山拆迁,市里也知道,兰江东拓是兰江撤县设区的关键,只要不出大乱子,市里又没什么大变动,郭书记的位置应该还是坐得稳的。”
万守中到底还年轻,忍不住又说了句气话:“死几个人,到处都是村民上访,只要不跑到北京去,都不叫大乱子是吧?发展是硬道理嘛,那些村民不过是发展过程中的小小代价!”
“守中,你大小是个副局长,不能被老百姓带情绪带节奏!你怎么就肯定那个村民不是自杀呢?公安局也不归你管,他们有自己的法医、刑侦和一整套司法程序,你凭什么质疑?守中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给你取名守中?”
“我当然知道,守中致和嘛。”
“我看你不知道!“守中致和”出自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我们当领导的为人民服务,就靠一个中字,不偏不倚。凡事都有两面性,只有权衡利弊才能解决问题,记住,商人也是民。我刚才说你有畏难情绪,你还不服气是吧?不同流合污就是个好干部了?有些时候明哲保身,可以,但保身太过就不是成熟,而是暮气!守中你才多大,就有了暮气?如果之前在东山拆迁的工作中,你主动多做一点事情,能不能缓和开发商与村民的矛盾?能不能减少一些损失?你要想得深一点!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桌菜,是全部做好了才端上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