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志,除邪气,利九窍,益智慧,耳目聪明,《神农本草经》如是说。
江州戚家医馆的东主戚思宽膝下有女,也叫远志。
生活在江州,流水、炊烟和医馆后院的检药场便是远志全部的世界。那些草药从土中来,经她的手,或蒸或晒,去心去根,以证相配,送人手中,然后饮下去,带走了病痛,于是浊的出去,清的新生,仿佛五行阴阳都汇集于此,从而翻转了许多人的生死命运。
远志从小看着戚思宽行医,时常觉得神奇,天地很大,人命也很大,医道在其中沧海一粟,天地人却都绕不过。她凭借稚嫩的见识,触到了其中趣味,她想学,因此用功,她把这一切归功于热忱,从没想过其中因果,也不曾贪图从医道中收名获利。反正女子到最后终是要嫁归人妇,此生做不到戚思宽那样行医经营,但谁让她是戚思宽的女儿,她想学,也没有人觉得不可以。
远志将医书典籍熟记于心,这是她的医者天分,于是戚思宽用心相授解惑,当别家姑娘念“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的时候,远志学的却是血络经脉、九宫八风。
然而,戚思宽却开始忧虑,他难免会说:“可惜远志不是个男孩儿。”
小小的远志不知自己为何会因这句话刺痛,她只是隐约感觉,它不是诅咒,而是穹隆,是她朗朗晴空的幸福生活里,总是停在角落的乌云,那片乌云不落雨,不挡光,安安静静,以至于只要不抬头,便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就这样,她过了及笄之年。
那是平昌九年的最后几天,江州终于热闹起来,由北向南穿城而过的小河上,扁舟往来,岸上张灯结彩,即便是外乡人,都知道江州人是准备过年了。照例,戚思宽会带着徒弟许恒与街坊馈岁,远志跟着娘亲去城西的崇山寺上香拜佛,家里只留丫鬟喜鹊和弟弟茯苓,一切如常。
一早上,江州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街上马车行得慢,天灰沉沉的,催着每一个人归家的心。冬雨就是这样,有种彻骨的冷。远志打着伞疾步跟在闵婉身后,阿娘阿娘地叫着,她起得晚,耽误了上香的时辰,已被闵婉说过一通。结果又因为到得晚,没能求上住持的佛珠手串,还受人挤,踩了水坑,新做的裙落了泥点子,一天都不顺,难免又要怪远志。
远志自知理亏,无奈她怎样巴结讨好,闵婉都还在生气。
江州城不大,戚家没有马车,崇山不近不远,崇山寺又在山脚,照闵婉这样走,没一会儿就回了江州大街。街道两旁店家还在招揽生意,意兴阑珊,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打烊回家。
两人匆匆而行,忽见酒肆边一熟悉人影,远志眼尖,原本一路要哄娘亲高兴,提心吊胆,此刻宛若见到救兵,一声阿爹叫出口,那人却没听到。于是先一步过去,又叫了一声,心想,阿娘的气我是哄不好了,还是交给阿爹算了。
戚思宽转过身,挪开了身子,远志才看见父亲身后的男子,身子高大,却又清瘦,淋了雨的样子像条没丧家的犬,有点精神气却不多,让远志不得不多看了两眼,又觉出此人一脸愠色,还奇怪这愠色是冲着谁。
“你娘呢?”戚思宽原本还在和陈洵说话,将要不欢而散的意思,还好远志叫住自己,转过身照旧一脸喜色,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