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君在《羊城晚报》第三版边角的地方看到一则招聘启事。
招聘:广州大通电脑公司
女文员一名,33岁以下,需要懂电脑打字,要求广州户口。薪资面谈。有意者携带个人简历到XXX路XXXX楼4层4102号面试。
是两个月前的晚报。
她向颖姐请假,蹬个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回学校,到图书馆找如何写求职简历相关的书籍。
工作看分配的年代,这类型的工具书不容易找。管理员问:“简历是档案履历吗?找辅导员指导指导就行。”
“应该不是一回事吧。放暑假找不到辅导员。总不能去职工宿舍打扰人家吧。”
“那倒是。我找找看。”
靠管理员的帮忙,总算找着一本,还是去年刚刚出版的《英文求职信与面试技巧》,书背后贴着的借书卡一片空白。
爱君如获至宝,把写求职信部分草草读一遍,依葫芦画瓢按自己情况写一份英文,再翻译成中文。
不俗的在校学习成绩。
英语四六级证书(年初才拿下的六级证书。)
会五笔输入法,能中英文打字。
髙弟街打工的经历,着重突出自己能吃苦耐劳。
除此以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闪光点。
把中英文简历翻来覆去倒腾好几遍,认真抄一遍,拿到图书馆的资料打印室,花一块钱让打字员把简历按照书上的格式中输入,再各打印两份。
这是她的第一份简历,她小心翼翼装入牛皮纸袋,生怕沾上一星半点手印或油印。
晚上睡觉前,抽屉传来嘀嘀两声。
爱君掏出BB机,上面显示:[睡了吗?晚安]。
她刚把BB放回抽屉,又传来两声嘀嘀,拿出来一看,[明天一起吃个饭?高第街等你]
第二天一早,她穿上全套从髙弟街买来的西服,招来一辆的士直奔电脑公司。
所幸文员一职还空缺。
面试她的人力资源小姐称呼自己Mandy,起初接过爱君的简历粗看,漫不经心,三两眼后,精神大震,眼里发光,用铅笔在简历上重重划几条线。
但一听她是大学生,一周只能工作三天,像充满气的球突然被扎破,向后靠在椅背,重重叹口气,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爱君说话:“哎,招个人好难啊。 我们的大老板是香港人,只讲粤语和英语,客人也是香港那边的,有香港人,也有外国人,大部分讲英文,需要口头和书面英文交流。大老板是打算招既会英文又会打字的文员。不瞒你说,这两个月来这里应聘的很多,都懂打字,但懂英文的没有。罗小姐,你完全符合条件。但是我们只招长期的全职的文员。没办法。”
折腾两天的爱君抿抿嘴,不甘心,继续为自己争取,“要不你们先试用看看?我有学习能力,工作效率高,可以很快胜任工作要求。”
“罗小姐,你要知道,公司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也有压力。 如果公司今天是我说了算,我马上拍板,好,你明天来上班。但是......”
话没说完,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脸颊瘦削,梳中分头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Mandy站起来,毕恭毕敬道:“老板,你怎么来了?”
“你坐。我刚好有时间,过来看你招人。招了两个月还招不到,有这么难吗?”,他拿起台面上爱君的简历看。
Mandy准是个口直心快的人,憋了两个月的话一口气吐出来,说:“哎呀,老板,你不知道内地就业现实吗?现实是,会英文的都是大学生,一毕业就被国家分配到各个机关单位和国营企业。谁还会不要好好的铁饭碗,在外面找工作?就算有,肯定不会看上我们这些小单位小企业,国企的名声不响亮得多吗,合资企业工资不高得多吗,我们给的人工又没有特别高。”
老板朝爱君看一眼,说:“她为什么不行?”
“老板,她是大学生,来找兼职的,一周只能上三天班。”
“兼职有什么所谓?香港大把公司请大专生兼职当文员。就她了。再拖下去,香港就要回归了。”老板又扫一眼爱君,简历放回桌面,走出门。
Mandy喜出望外,双手合十,做个朝天拜神的姿势,“谢天谢地,今晚不用发噩梦了。罗爱君小姐,你一定是来拯救我的。对了,你有英文名字吗?我们最好有英文名字和客人沟通,而不是中文拼音。”
爱君迅速从反转又反转的剧情中回过神,说:“Venus。我叫Venus。”
“Venus?爱神维纳斯?不错,老外喜欢简单又浪漫的名字,过耳不忘。”
“是嘛?是一个朋友替取的,算是从我的中文名字衍生出来。”
“你朋友也是个浪漫的人。”
朋友自然就是李之辉。
她走出公司大门,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拿下了文员的工作,用力掐掐自己的大腿,疼得真实。工资一千二,比颖姐那里赚得少一点,却轻松很多,有更多机会接触不同的企业。
公司对面有家士多店,门口挂上“公共电话”招牌。
爱君跑到士多店,抓起话筒,打之辉BB机的寻呼台,报出他的号码,便挂断电话。
等待的时候,天空飞过一架飞机,她的心开始莫名滚烫发烧。这个场景就像回到那年,之辉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球,她远远地,一个人躲在安静的教学楼,头抵着蓝色玻璃窗看他。
篮球场外,围着好多女生在喊加油。中场休息时,他接过一个女生递上来的水,说了些什么,女生笑颜如花。那个女生,她有印象,就是传说中父亲是高级翻译学院教授的学霸。
有些心情,还是隐藏起来比较好。对人对己都好。
电话铃响。
她被在意料中的电话铃声吓一跳,急急转过身,看一眼座机显示屏幕,是熟悉的号码,深呼吸,“喂,之辉,是我。”
“我知道,是我打给你的。发生什么事?你不在颖姐那里吗?”他还在家里给工厂打电话订货,意外收到她的寻呼,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在打工才对。
“之辉,我找到一个文员工作,兼职的。”爱君兴奋得在电话扒拉扒拉描述一通面试过程。平时舍不得花五角一分钟话费的爱君,今天是敞着花费。
“公司在哪里?”他问。
“XXXX路XXXX楼”
“哪里?再说一遍。”
她重复的声音明显低几度,弱弱的说:“呃......XXXX路XXXX楼。”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心情大好,“爱君,你这么离不开我吗?找工作找到我家隔壁大楼?”
她嗫嚅几声,哼哼软弱无力,“乱说,公司又不是我叫老板开在你家隔壁。”
“嘿嘿。晚上去哪里吃饭庆祝?”
“先说好,晚上我请客,不许抢单。还要叫上船头和嘉仪。”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
她以为信号断了,喂喂两声。
之辉的声音闷闷的,“在呢。爱君,在你心里,我和船头哪个比较重要?”
她一时蒙圈,为什么说着说着比了起来,“啊?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只约我吗?”
......
船头当然不会错过聚餐的大好机会,尤其是听说爱君请客。
船头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一间办公室,到工商局注册为个体户,起名“文冲食品”,拉了一条电话线。与此同时,姐夫tຊ频繁带他出入一些饭局牌局,给他介绍人脉,都是能一句话搞定一件事的大人物。
那个政策不明,缺乏审核的年代,上头人物的一句话能成一件事,一句话也能败一件事。
船头天天跑珠三角视察食品工厂,定价格,签合同,安排运货。他发现其实和拉客仔的工作异曲同工,只是卖票变成卖食品。
而张嘉仪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舒适区高第街,到文冲食品上班,日常即是接线员,又是出纳,有时候还得到货车上搬搬抬抬,手忙脚乱,累的时候大呼上当。开心的时候自然是发工资的时候,船头给她开出三千块的月薪。她甚至在幻想,也许有天自己能存钱买房。
工作很累,日子却越来越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