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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像上供似地把东西留在桌上,盯着那龙凤团花看了会才挪tຊ开。苏预瞧见他的神色,盖碗没留意磕碰在杯沿上,清脆一声。
  这人跟他出生入死许多年,这双炽黑眼睛藏不住东西,干净、诚挚,不掺半点杂质。但今天他从这双眼睛里瞧见了别的东西。他这虔敬又雀跃的神色刺痛了苏预,像在嘲笑他在那场好戏里险些沦为配角。
  “这帕子你收着罢。” 他把茶杯放下,手按在膝盖上,和颜悦色:“那日的事,也多亏了你及时答应相救、帮苏某堵着督公的人,才没酿成大祸。”
  对面人立即面容整肃,又起身行礼。这回行的是军中礼节,唇线绷得笔直,大有苏预不答应他就不肯起身的意思。
  “总兵大人。” 他叫了苏预的旧称,声腔洪亮,把梁上灰尘都震落:“咱与总兵大人都是滚刀子过来的,不说暗话。咱今日只说一句,便是那日里的小夫人为救我这命如草芥的粗人遭了罪,千错万错皆是小人之错。若是大人因此心里有了芥蒂,小人愿今日自戮谢罪!”
  他抬头,轮廓粗粝的脸上眼神炽烈如火。
  “横竖这条命也是大人当年在镇边堡救下的,死囚做到总旗、代北又经两浙,总想着再等等,便能等到回家那日,但如今时势……天下要乱了。” 他握紧拳:“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督公手底下一条狗,让我跪我就得跪。总兵大人,我姓兀良哈,我们兀良哈不死在马上,就死在刀下!”
  兀良哈,蒙古族姓氏。朵颜三卫又称兀良哈三卫,是明朝设置的三个羁縻卫所。 蒙古称为“山阳万户”(ulge tumen)
  苏预沉默了,他手指缓缓摩挲杯盖,白玉般的盖沿透着粉红。
  “兀良哈。” 苏预眼帘低垂,把利剑般的目光藏起来。
  “你方才喝过茶,看这茶盏可眼熟。”
  对面人拿起自己的茶盏瞧了眼,又将杯底拿起来隔着日光瞧那底下的印戳,唔了一声,眼里锋芒汇聚。苏预笑了,把茶盏里的茶末倒干净,倒扣在桌上。那朱红的两个字,是“内府”。
  “当年你我从浙东下来,我回了应天府,你被派去督御器厂,这批东西,便是那时候做的。”
  “可我……”
  “你记得,当年这批东西,都被送去了京师,对么?可如今为何在我手里,你猜猜。”
  苏预把杯子转了个圈,对面的男人神色变了几变,最后黯然了。
  “没错。这是阮阿措送到我府上的,说是新婚贺礼。当年督御窑、上头支的钱粮迟迟未到,地方上哗变,死了几百户窑工。你为着这事把千户的位子丢了。当时,你查到原是管烧造的太监克扣,交上去的东西十不存一。” 他瞧着那润白的瓷杯,声音渐沉。“宫里谕旨要的东西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良久,那高鼻深目的总旗没说话,高大身躯撑不住似地坐回去,扶额不语。
  “你道我不知天下皆哀。然如今祸根不在内府,实在宫中。我祖上本是儒医,现下赋闲了,不如退居重书本草经,医天下百姓,也医帝王心疾。”
  “毕竟宫中那位,如今信巫、信医,不信经世济民术、韬略救世方。”
  苏预这句话压得极低,梁上灰尘飘落,燕子一两声。
  兀良哈沉思许久,终于他扶额的手放下来了,起身又要拜,却被苏预眼疾手快扶住,眼角翘起,狐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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