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戴文,就已经是 A&B 的年会了。
A&B 的年会在四季酒店举办。如往年一样,除了酒会和晚餐没有特别的环节。丹妮第一次参加,特意梳妆打扮一番,穿了一双崭新的十厘米 Jimmy Choo,宛如套上了一个美丽刑具,动弹不得。乔安一路搀扶她到会场,把她安置在座位上。抬起头,刚好看到戴文正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香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戴文回过头,两人的目光隔空相对,四周的喧嚣好像瞬间安静,只剩下乔安自己的心跳。乔安自嘲地想着,这好像三流小说里一个庸俗的桥段。
戴文走过来,他手里拿着细长的酒杯,金色的香槟泛着细密的气泡。他显然已经喝过一轮,脸色和平时有异,眼睛似乎也更亮一些。
“我来和你们二位打个招呼。”戴文举杯。
“戴文,好久不见你!”丹妮叫道,“你这个大忙人,这半个月死哪里去了!”
“出差啊,pitch 项目啊。还有面试新人。”戴文笑着回答,“我很忙的好不好。”
丹妮大吐苦水:“你忙?你能比我们还忙?你知道那个天杀的林延把我们折磨到什么地步?业务章节恨不得每天更新一版,都什么时候了,优势战略天天重写提纲!”
丹妮大吐苦水:“你忙?你能比我们还忙?你知道那个天杀的林延把我们折磨到什么地步?业务章节恨不得每天更新一版,都什么时候了,优势战略天天重写提纲!”
“重写提纲?”戴文问,“那提纲写完了正文也跟着重写吗?”
“当然!每次更新完一版提纲,他就问——明天能不能给新的一稿讨论?”丹妮模仿着林延的腔调,竟然有模有样,“可怜我们乔乔姐,已经不知道给他写了多少稿,还没有让他满意。”
戴文敛了笑,道:“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他对乔安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乔安起身,随着他走到会场角落。戴文站定,皱着眉头看着她道:“你之前和我说过,林延在工作上没有刻意刁难你。当时我信了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这确实不是针对我。”乔安有些无奈,“换了别人也会是一样的下场。他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经验,又想要出风头,所以更焦虑。优势战略这个章节,是最容易拿到主席面前邀功请赏的,他想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所以一天一个想法,想到了就一定要我们写出来。但是写出来他又有了新想法。”
戴文道:“这不行。且不说你经不起这么折腾,我们也不能这么任由他浪费我们的时间。你一个小时 bill 几百上千刀,这都是我们的成本。”
“一开始试过 manage 他。”乔安道,“但是你应该也对他有所认识——他喜欢控制别人,讨厌被人控制。所以越是想改变他,他就越变本加厉。谢莉出面和他沟通过一次,也没有用。我们也就放弃了,尽量顺着他。”
戴文责备道:“这个情况,你怎么不早说?我去和尹律师说一下。既然他这个人不讲理,我们就联合两家保荐人一起,直接找公司主席说一下。就说按照一般项目流程,优势战略这个章节最好在交表前一个月定稿,否则会耽误整体进度。”
“哪有这个规定。”
“都是经验之谈罢了。”戴文道:“你见过哪个项目,最后阶段还在天天大改优势战略?还不是早就定稿放在一边了。”
“你这样通过主席给他施压,他肯定记仇。”乔安说道。
“记仇就记仇。”戴文说,“你看我,像是会怕他的样子吗?”
“他怎么说也是客户。”乔安道,“在项目结束前招惹他恐怕不太明智。”
“他怎么说也是客户。”乔安道,“在项目结束前招惹他恐怕不太明智。”
“客户怎么了?客户就是外行,是需要被教育和管理的。”戴文道:“实话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客户都喜欢我,我也从来没希望能讨好每个客户。但是只要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就不会影响合作。你也说了,林延现在一心想在主席面前表现自己。那他的目标肯定就也是交表和上市,和我们是一致的。既然这样,那就算有什么私人情绪,他也只能忍着。”
乔安勉强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他只要想折腾你,也是很容易的。”
“客户折腾我的终极方式,还不是最古老的方式:向老板投诉?”戴文咧嘴一笑,恰好有服务生举着托盘走过,他拿下一杯红酒,递给乔安,“我老板很信任我,所以投诉无效。”
乔安接过红酒,晃动酒杯。戴文说得没错。但是这就是香港组和美国组的区别所在。香港组的工作有很多非黑即白的事,律师下了判断,客户无法左右,工作按部就班,没有太多商量的空间。美国组写的披露就有点像写作文,在既定的原则之内,没有对错之分,如果客户不满意,确实可以不停地推翻重来。
乔安就着酒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红酒入口略酸,透着单宁的滞涩。她抬起眼,看到戴文的脸在阴影里,眼眉里有些难以描述的探索意味。戴文正要开口,她微微一笑,借着酒劲,大胆说:“你可千万不要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意见。”
乔安就着酒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红酒入口略酸,透着单宁的滞涩。她抬起眼,看到戴文的脸在阴影里,眼眉里有些难以描述的探索意味。戴文正要开口,她微微一笑,借着酒劲,大胆说:“你可千万不要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意见。”
戴文低头笑了,摸了摸脑袋。他抬起眼,问道:“真的那么明显?”
“什么明显?”
“算了,都是我不该说的话。”戴文叹气,又说,“不过,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洗耳恭听。”
“我最近上了一个项目,写书律师是你们组的查理。”戴文说,“老实说,你们两个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你一些。你做事比较实在,那些推三阻四的花花肠子少一些。让人放心。”
乔安听了,不禁莞尔。她说:“如果谢莉也这么想就好了。”
“谢莉为什么不这么想,你不应该反思一下吗?”戴文循循善诱,“你现在算是中年级,承上启下,是最尴尬的年级。你比低年级律师要贵,所以很多事情,不适宜过于亲力亲为。但是你的资历又到不了高级律师的程度,所以很多问题解决起来又很棘手。”
“谢莉为什么不这么想,你不应该反思一下吗?”戴文循循善诱,“你现在算是中年级,承上启下,是最尴尬的年级。你比低年级律师要贵,所以很多事情,不适宜过于亲力亲为。但是你的资历又到不了高级律师的程度,所以很多问题解决起来又很棘手。”
“戴律师,你太懂我了。”乔安长叹一声,“我现在,上有老板施压,下有小朋友不给力。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但是正是因为你上有老下有小,所以其实你相对更加自由。”戴文说道,“其实你的工作,只要有两个部分就行: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
“我猜,向上管理是指管理老板?”
“老板和客户。你要教育客户,调教客户,让客户信任你和你的团队。”戴文解释道,“同时管理老板,有些时候抚平老板的焦虑,有的时候要把重要问题升级到老板眼前。需要老板出面的时候,帮老板做好准备。总之,既能让老板舒心,又能发挥出老板的作用。”
乔安简直想给他鼓掌。她笑道:“那向下管理呢?是管理小朋友吗?”
“对的,把活交给小朋友。打磨小朋友,锻炼小朋友,教育小朋友。”戴文说道,“入行的新人,只有很少一部分适合这个行业。他们的喜怒哀乐,你没法去负责。你要做的,就是确保他们按时、高质量地产出你想要的 work product,以及发现值得培养的小朋友,重点培养成自己人。”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人情味,但若是挑刺也挑不出错。乔安问:“依你看,我们丹妮是不是值得培养的小朋友?”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人情味,但若是挑刺也挑不出错。乔安问:“依你看,我们丹妮是不是值得培养的小朋友?”
“当然不是。”戴文斩钉截铁,“咱们打个赌,三年以后她如果还做这行,我请你喝酒。”
“那如果她不做这行了,我请你?”
“那倒是不必。”戴文说,“因为那是大概率的事情。如果我让你请我,那就是在敲诈你了。”
乔安正要说话,看到会场的门开了,尹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谢莉本来在桌边吃饭,立刻起身走过去,和尹荷打招呼,顺便跪舔:“哇尹律师,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这件裙子可真美!”
尹荷没有给她面子,说道:“还好吧?我不是经常这么穿?”
谢莉面上有些尴尬,但是还是陪着笑:“早就想问你了,这么好看的裙子,又雅致又时尚,是在哪里买的?”
尹荷道:“就办公室楼下呀,下班的时候随手买的。”
乔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又岂止是中年级律师的功课。哪怕当了合伙人,也难免会向谢莉一样,一面忙着向上管理跪舔,一面忙着向下管理画饼。就算是专业的工作,越是往上走,也越会和体面渐行渐远。从专业人士变成服务人员,从服务人员再变成销售人员。
乔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向上管理和向下管理,又岂止是中年级律师的功课。哪怕当了合伙人,也难免会向谢莉一样,一面忙着向上管理跪舔,一面忙着向下管理画饼。就算是专业的工作,越是往上走,也越会和体面渐行渐远。从专业人士变成服务人员,从服务人员再变成销售人员。
她问戴文:“你刚刚和我传授这些经验,是想让我做什么?我如果听了你的建议,岂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像查理?到时候,你就不愿意再和我合作了。”
戴文道:“教你这些,不过是希望你可以更游刃有余,把精力放在该放的地方。”
“该放的地方?比如什么呢,你的项目?”
戴文笑道:“你别好像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我的项目不是比谢莉给你那些好多了?我知道,你早就对谢莉的项目分配不满,只不过目前也没法改变。如果我能帮你,你难道不应该用更敬业的态度回馈我吗?”
他把手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杯子放在一旁,道:“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晚些再和你聊。”
说罢,他就走向尹荷,站在尹荷身边,仿佛被打了一层光。他低头不知说了什么,一圈人都哈哈大笑。乔安看着,忍不住想起左伊早些时候对戴文的评价。说他攀炎附势、见风使舵。但是既然需要打这份工,谁又不是这样?戴文只不过是很久以前就找到了最值得攀附的对象,有了尹荷的支持作为底气,省去了跪舔所有人的功夫。
说罢,他就走向尹荷,站在尹荷身边,仿佛被打了一层光。他低头不知说了什么,一圈人都哈哈大笑。乔安看着,忍不住想起左伊早些时候对戴文的评价。说他攀炎附势、见风使舵。但是既然需要打这份工,谁又不是这样?戴文只不过是很久以前就找到了最值得攀附的对象,有了尹荷的支持作为底气,省去了跪舔所有人的功夫。
这个狗人,怎么能这么狗!
但是乔安一部分心思又忍不住去琢磨,戴文没说出口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是什么。
这是个很危险的想法。觥筹交错之间,她的心思动摇。红酒的气味氤氲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平日里压抑的情感和思绪好像雨水漫灌,湿漉漉地在她心间润湿了一大片。干涸的心田,因此生出了杂草,不怎么优雅,但是生机蓬勃。她望向人群中间的戴文,只觉得他好像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她一边恨他俗不可耐,一边恨自己偏偏难以免俗。
遇事不决,问左伊。
散场后,乔安乘末班地铁回家,给左伊打了个电话。这个时间左伊当然没有睡。她是发债律师,凌晨以后精神矍铄。
“正好想联系你!”左伊兴致勃勃地说,“快圣诞了,陈博士放假来看我。你要不要和我们俩一起吃饭?”
“正好想联系你!”左伊兴致勃勃地说,“快圣诞了,陈博士放假来看我。你要不要和我们俩一起吃饭?”
陈博士是左伊的男友,两人从高中开始谈恋爱,现在恋爱长跑已经超过十年。陈博士在美国读博,左伊在香港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也没有对两人的感情造成什么影响。
“你们俩小别胜新婚的时候,我凑什么热闹。”乔安对此不怎么感冒。
“啧,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娘家人。”
“得了吧,什么娘家人,别这个时候搞封建。”乔安说,“对了,有事想和你聊。”说着,把这几个月和林延、戴文之间发生的林林总总,和左伊一一道来。
左伊听了乔安心里的种种纠结,总结道:“你和戴文之间的主要矛盾,是你对感情纯洁性和严肃性的追求,和戴文对感情摇摆不定,态度轻浮之间的矛盾。”
“大师。”乔安问,“有解吗?”
“有两个解法。”左伊说,“你想听简单解法,还是复杂解法?”
“结局有差吗?”
“结局有差吗?”
“没差。”
“那都说来听听?”
“简单解法,就是你放弃他。如果碍于同事关系,日日相见难以割舍,就找机会换个工作。反正你那份工作也不怎么样,早晚要换。”左伊说,“这样,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都会淡化,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复杂解法呢?”
“既然受不住诱惑,就去接受诱惑。与其摇摆不定被折磨,不如放手一搏。”左伊说,“但是戴文这个人,我觉得不是什么佳偶。和你性格不合,最后很难走到一起。不过以后如果分手,也就没有遗憾了。总比反复纠结然后留有遗憾要好。”
“总之,最后就都什么都没有了。”
“对。”左伊问,“难道你想要什么吗?”
这下乔安沉默了。半晌,她问:“一直想问你,你和陈博士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下乔安沉默了。半晌,她问:“一直想问你,你和陈博士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提过,我在纽约上学那年。”左伊说,“但是香港这边的工作机会太好,而在美国有太多不确定性。我不愿意放弃香港的工作,他也能理解。我们两个谈太久了,关系像家人一样。既然能长长久久,倒是也没必要只争朝夕。”
“长长久久…”乔安喃喃道,“有那么重要吗?”
“看你咯。”左伊说,“不管怎么样,你把平安夜 12 月 24 号晚餐留出来。我和陈博士一起请你,够面子吧?你别拒绝,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