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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沛初开上车,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赵略。她看上去心思沉沉,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窗外的灯光在她脸上碾过去。
  孟沛初耐不住,道:“刚刚屋里的人……让你受气了,不好意思。”
  赵略转头看他:“是他们让我受气,你不好意思什么?”
  “对了,你爷爷那里我给他分析了利弊,如今看来他也听进去了,我看普渡那几人眼下还挺高兴的,你的目的达到了。”
  孟沛初等绿灯,惊觉这个红绿灯就是一个月前听到那首《好久不见》时的红绿灯。
  “说服老爷子不容易,谢谢你。”
  赵略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堵的慌,语气却缓和了下来:“我没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爷爷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这样的决定并不公平。虽然成年人的世界里没什么公平可言,可是……可是……”
  孟沛初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了一点柔情,也知她并不会安慰人,心下一软,笑道:“行了,你不用安慰我,我习惯了。”
  哪知道这句话让赵略更加不知所措。他看到她的手指绞缠在一起,望着窗外。
  “真没事。还记得我带你出去玩结果半路上我开到坡上那次吗?那次是失误,这次一定不会。”孟沛初手心发潮,道。
  赵略认真想了想,却没想出什么,只是说:“可以啊,你带我去看什么?”
  孟沛初卖关子:“到了就知道了。”
  依旧是上山的路。赵略这次的兴致比上次浓,一路上问他路名和历史变迁。她出生在本地,六岁后就一直断断续续生活在医院、疗养院,十四五岁出去念高中。除去有没有记忆的那几年,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很少,这座城市于她而言几乎可以算作是陌生。
  借着窗外的灯,孟沛初看到一张充满生机的脸。这是他所不熟悉的赵略,虽然这种生机里带着一种对他的亏欠和补偿。当然没有人怪她,但善良柔软的人惯于共情别人。她只是把自己包起来,冷冰冰一个,外面那层冰化掉后,她的心是热的。
  十月中旬是这座城市最舒服的时光,惠风和畅。即使是晚上,天也暗得可爱,有白云镶嵌在上面。赵略开了窗户,让风穿过头发。
  孟沛初笑笑,但又不把笑表现出来。一段时间没来,沿路竟然星星点点缀着些路灯。或许这些路灯早就有。
  驶至一处竹林。或者说,半个山头都是竹林。风过,荡起云烟似的浪。月光下,竹林漂浮着一层淡青色的雾。轻笼寒水月笼沙,赵略想起这样一句诗。
  “美吧?”孟沛初轻声道:“其实见到你,我就想带你来这里。”
  “性孤高似柏,阿娇金屋。”
  “贞姿不受雪霜侵,直节亭亭易见心。”
  孟沛初看到赵略脸上释放出缓慢的疑惑,他这才想起来她并不理解这些句子。
  “就是夸你的话。”孟沛初不看她,心脏骤然发紧。
  赵略继续看向竹林,道:“最好是。”
  “不过要谢谢你,我很喜欢这里。”
  印象里,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处得这样平静,几乎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回程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孟沛初享受这种宁静,要跟赵略分享这种感受,一转头,就看到她睡着歪下去的脑袋。
  他拉下手刹,打开双闪,把上车前脱掉扔在后座上的大衣给她披上。他凝神看了她一阵,竟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孟沛初发送车子。他突然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可以载着她一直这么驶下去。即使前面是黑暗。
  到了教工路,赵略还没醒。孟沛初调了一下车里的温度。他静静地享受着这纷乱世界难得的宁静一隅。这一刻,孟沛初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一切,原谅爷爷孟寿堂对他的偏见,原谅父亲孟安明对他莫名的不喜欢,也能原谅母亲梁佩佩对他的忽视。一个内心满足的人是很容易原谅一切的。
  于是当赵略醒来,就看到孟沛初也睡着了。她看到他蜷在座椅上,皱着眉,自己身上披着对方的大衣,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从山上下来,又怎么到的楼下。她记忆里还是一片竹海,幽黑的竹海。
  路灯打在车前,又反射进车内。赵略能看到孟沛初睡着的脸一半隐在衣服里,一半露在外面,被灯光照亮的那部分,分明能看到睫毛的阴影投下来。她放慢动作,把大衣披到他身上。她想推开车门就走,但又怕这人睡在车里冻醒来,车窗开着缝。
  气温已经降下来,江南的初冬素净。路边的树上还有疏朗的枝叶,赵略拿手机拍了一张,仔细看,有点像开花的树。树下的草成了褚红tຊ色,只有根部还带点绿。这些每天都经过的景,平常不觉得,静下来看一看,有一种含蓄的韵味。赵略在生活中并没有特别喜欢看这些树和草,甚至对竹林也没有多的感觉。生活总是千篇一律,她自认为是一个枯燥的人,甚至她对待自己的生命也很潦草。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头一次感受到她和这个世界上的竹子、树和草的联系。
  躺在座椅上,从车顶望出去,能看到蓝黑色的天上有一轮白得耀眼的月亮。月亮也是好的,蒋若愚说像白玉盘,她说像白馒头。如今坐在月色下,赵略觉得蒋若愚的比喻很对,而她的比喻就显得浅陋。小时候蒋若愚总嫌弃她没有一点点艺术方面的天赋,敲着她的脑袋说:“你啊,就不能忘掉吃的?”
  她记得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比喻,像白糖糕、棉花糖什么的,还是吃的,就看到蒋若愚无奈的笑。蒋若愚说她长了一颗做研究的脑袋,所以她一路做研究。开始她想当医生,因为这是蒋若愚的梦想。后来他走了,去世了,而她也因为国外医学院难考,转而选了生物制药相关的专业。
  蒋若愚已经离开十二年了,她如今真的觉得月亮像白玉盘,又大又圆的白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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