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去任何离岛。
上一次去长洲岛,还是在刚来香港工作的时候。之后 A&B 组织过一两次团建,或是行山或是船趴,她无一例外都因为加班不能前往。
长洲岛的码头比中环码头热闹很多,下了船,沿着海就是一排乱糟糟的店铺,麦当劳惠康日本城应有尽有,人,车,狗杂乱无章地挤在狭窄的小路上,一群小孩骑着单车在人群里穿梭。
戴文感慨:“这边和中环的香港完全是两个世界。”
“不只是中环和长洲岛吧。”乔安道:“我觉得香港是很多个世界。中环是一个,湾仔是一个,坚尼地城是一个,北角是一个,旺角是一个,马鞍山那边是一个,港中文那边又是一个…”
“哪个城市不是这样呢。”戴文插着兜在人群里穿行,“通过地理区域给人分成层级。工作决定你生活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决定你是什么气质。慢慢的,同一个城市里的人就不一样了。”
“但是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整体的气质。”乔安回答,“我觉得香港的美是挺主观的,喜欢的人就会觉得很美,不喜欢的人就会觉得又旧又拥挤,还不如内地的三线城市。”
戴文低头对她一笑,问:“你来香港多久了?”
“五年?”乔安心里算了一下,“除去中间读书那一年,差不多五年吧。”
“这么久?所以你主观上还挺喜欢香港的?”戴文问。
这个问题就把乔安问住了,她纠结道:“这我还没想过。要说喜欢,来之前肯定是喜欢的。但是现在我倒是有点不知道了。毕竟我平时整天见的也不是这些,海啊天啊小渔船之类的。我的生活还不是每天睁眼就是邮件微信电话会印刷商。这你让我怎么说喜欢不喜欢呢。”
戴文一阵乐,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眼睛上挡阳光。乔安问:“你要墨镜吗?我还给你?”
“没事,我去前面买个帽子。”戴文拉着乔安走了条小道,里面有不少卖当地特产和旅游产品的小摊。他选了一个米色的渔夫帽,当场就戴上了。乔安奇了怪,今天是不是自己真的有滤镜护眼。为什么这地摊货戴在戴文的脑袋上,就显得那么潇洒有范呢。
乔安盯着眼前的一盆咸鱼,陷入了沉思。
“走吗?”戴文交了钱,从小店里走出来,递给乔安一瓶水。乔安接过来,发现瓶盖已经拧松了。
“常温的。”戴文解释道,“虽然天还热,但是喝太凉了总归不太好。”
“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乔安问。
“哎,我可是做好攻略有备而来的。”戴文咧嘴一笑,“你是对自然景观感兴趣还是对吃喝玩乐感兴趣。”
“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就去看看自然景观吧。”乔安回答。
“巨石阵,五行石,张保仔洞,据说都挺不错。”戴文建议着。
“那听你的。”乔安从善如流。
戴文在手机上打开地图导航,指了个方向,“应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
没几步感觉人烟稀少了许多。太阳烤得道路白晃晃的,不时有一两只壮实的土狗吐着舌头在路上悠然走过。海边倒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桅杆交错,海鸟低飞。再走一阵两人就进了一片郁郁青青的山林,在缓坡上前行片刻,乔安就开始喘了。
戴文转身诧异地看着乔安,“这么累?你脸都白了,要不要喝点水?”
“没事。”乔安一手叉腰一手摆了摆,“就是热,缺氧。”
“平时也缺乏锻炼吧。”戴文半是调侃道。
乔安抹了把汗,笑道:“这不是没空吗?Pure 的卡倒是一直续着费,但是顶多就是偶尔能去洗个澡。”ɯd
戴文耐心地等着她把气喘匀,问道:“你体力还行不行?不要勉强自己。不舒服的话,咱们俩回码头那边吃点东西?听说长洲岛小吃也挺有特色的。”
乔安道:“没事,继续吧。哎你看前面那个好像是个庙,是不是个景点?”
两人走过去,发现果然是天后庙。庙建得很有香港特色,色调古朴,不像北方寺庙那种鲜亮的红,但是在树林包围下又显得色泽鲜亮。庙加上院子一共就没多大地方,海景倒是不错,抬起头便是绿叶环绕的一片天海相连。
乔安一只手在耳边扇风,另一只手把水瓶贴在额头上,转过脸去,猛然发现戴文的镜头正对着她。她脸上燥热,自己也大概能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不堪,急道:“哎!别照我!正热呢!”
她三两步过去就要夺戴文的手机。戴文站直了一伸手,身高优势就凸显出来了,乔安踮起了脚也没够到。
“没照上。”戴文笑道。
“真的假的?我看你笑得有点不真诚。”
“真的,你看。”戴文把手机拿下来,放在乔安面前。画面里是天后庙前的院子,能看到绿树和远处的海。
“你看这角落里这黑影。”戴文指着画面一角,“这就是在高速移动拒绝入镜的你。”
“我看上去很猛啊,移动都出虚影了。”乔安也有些吃惊。
“这么猛的话,继续上路?”戴文调侃着。
长洲岛的山不高也不陡,没走几步就已经路过了若干景点。风景漂亮是真的,但是没什么意思也是真的,不过是青山绿树的林间小道,偶尔能看到天海相连的远景。绕过几个巨石,光线暗了下来,道路尽头只余一个黑黢黢的石缝,便是张保仔洞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在旁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要卖给他们手电筒。
“进去吗?”戴文问道,“进去我就买个手电。”
张保仔洞传说是海盗张保仔躲避朝廷追捕的洞穴。洞穴狭窄幽暗,乔安只感觉石壁仿佛三百六十度地贴着自己,逼仄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前面人高马大的戴文更是侧着身艰难穿行。这段路两人走得沉默而谨慎,偶尔戴文会嘱咐“小心。”最后那一段尤其狭窄,戴文抓住她的手把她拽了过去。出了山洞,两人手心都潮乎乎一片湿热。
戴文松开乔安的手,喘了口气,笑道,“这个张保仔,估计是个瘦子。”
乔安看着他,微微一笑,也想说点俏皮话。然而纵然平时她也算是伶牙俐齿,此时却仿佛舌头打了结,一句话都编不出来。
戴文注视着他,眼含笑意,问道:“看着我干什么?”
乔安道:“怎么了,不让看吗?”
戴文被她逗乐了,两手一摊,说道:“那哪能。免费的,随便看。看吧!”
又问道,“你脸红什么?”
乔安道:“我热。九月份,怎么天气还这么热。”
戴文把水递给她,随手接过她背在肩上的袋子,叫道:“哎呦!沉死了。你是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吗?”
乔安道:“我背了电脑。万一有急事…你要是嫌沉我自己背。”
戴文连忙摆摆手,道:“早知道这么沉,我肯定就帮你背了。”
从黝黑的张保仔洞出来确实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景色明亮了不少。两人一路走一路照,山涧清风,浅滩巨石,鸟鸣声声,蝴蝶蹁跹,确实是耳闻之而成声,眼遇之而成色。
然而乔安许久不锻炼,走着走着,感觉越来越吃力。逐渐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是她强撑着,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体力搅扰戴文观赏风景的兴致。
戴文停下脚步,有些担忧地看着乔安。
“怎么了?”乔安擦了把汗吗,“继续走吗?”
戴文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道,“我有点累了,要不要到市区去吃点东西?”
乔安确实是累了,听闻此言,简直如释重负。她便跟着戴文打道回府。穿过张保仔山洞的路回去比去时更难,戴文往身后伸出一只手,乔安也自然而然地拉住了。从山洞出来,天色已经有了些薄暮,颜色暧昧不明,林间的道路似乎也比之前晦暗一些。从山中出来,海边的渔舟已经星星点点,有了唱晚的味道。
“真美啊。”戴文拿出手机拍照,“像一幅画。我觉得我可能是主观上会喜欢香港的人,我看什么都好像有滤镜。”
乔安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接着之前两人对香港到底美不美的话题在做评价。
“这里不能代表香港。”乔安回答:“这里有点像是打个盹,做了个挺美的梦。但是毕竟不是现实。”
戴文笑道:“你有点悲观。梦是误打误撞的,进去之后会回不去了。但是这里一直都在,随时想过来坐个船就行,多方便。”
乔安道:“不是每周都那么有时间的。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这个闲情逸致。这周末对我来说是个例外。”
太阳在水面上沉下去,天空中一层浅浅的粉红色,晚风拂过,气温略略降下来。戴文根本离不开海岸,不停地拍照,好像这黄昏的天空是个不停变换色彩的色号卡,他一帧也不想错过一样。
“吃饭去吗?我有点饿了。”乔安催促道。
“你等等。”戴文抓着手机欣赏照片,“我挑几张给我女朋友发过去。”
女朋友???
乔安错愕了一下,仿佛被钉在原地。下意识地,她想伸手去拿手机,哪怕随便发点什么东西也行,好掩饰一下这一刻她有些不体面的诧异。然而她的手机很难得的一片安静,没有微信也没有邮件。
半晌,戴文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收起来,“走吧。”
“发好了?”乔安问。
“嗯,挑了几张好看的。”戴文笑道,“张保仔洞可惜没法照相,不过天后庙,五行石,观景台,还有这个码头。照片上看真的挺漂亮的。”
乔安沉默了。她有点不明白——他们两个人并肩走在长洲岛的海边,眼前是宁静的海,身后是郁郁的山,太阳刚沉,月华初上,或许是将暮未暮的时候太美,戳破点什么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特别是戴文的墨镜还架在她的鼻梁上,而她的书包电脑挂在戴文的肩膀上。
可是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戴文坦坦荡荡,什么也没有隐瞒。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想多了。
她把墨镜推到额头上,眼前的滤镜开始渐渐剥落,海风,有点腥的气味,海鸟的鸣叫,远方落日消沉后的余晖,远远的喧嚣和狗叫…某种诗意如幻象般消逝,她视线所及的地方,不过是嘈杂的码头,拥挤而混乱的街市。
似乎之前的美感只是出于幻想。
乔安心想:我大概是不喜欢香港的那类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刻意地强颜欢笑撑过一两个小时,两人乘船回到中环。乔安从码头出来,仿佛第一次代入游客的视角看维多利亚港湾,夕阳已经落幕,将暮未暮的天空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蓝,闲闲几抹流云之间,IFC 二期高耸而立,与中环摩天轮交相呼应,再往远处看,中环的天际线错落有致,华灯初上的时候,最是令人迷醉。乔安举起手机随手一拍,竟然像明信片一样好看,简直不像她平时工作生活的地方,倒像一个昙花一现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