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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话痨黑车司机以后,金福真朝着老家的方向徒步前进。
  她不敢走大路,怕被人看到,所以准备从山上绕回村子附近的山里,那里是妈妈的坟墓。不管下一步怎么走,她一定要先去看看妈妈。
  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乡下了,那些山路差不多要忘记了,小时候妈妈和她总是要干更多的活,有时候妈妈就会故意带她来这片山里放牛,这样她就可以在山里玩一整天。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棵巨大的栗子树出现在路边,她太熟悉这棵大树了,每次从山里回家都要路过这棵树,此刻,它正在发出迷人的香味。
  她背靠着大树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旁边的水塘里洗了脸,擦了身上的污渍,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把衬衣脱下来搓了几把,挂在树枝上等待太阳把它晒干。
  离妈妈的坟墓已经不远了,她不想这么狼狈地去见妈妈。
  等待的时间里,她把路上买的馒头拿出来,撕了一点下来,丢给旁边的松鼠,松鼠的尾巴很大很漂亮,拿到馒头高兴得吱吱叫,像一只小奶狗。
  她自己吃了两口,把剩下的包起来收好。
  这里的风景很好,眼前尽是绿色,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阵阵风声和松鼠的叫声,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偶尔树枝掉落的响声。
  太阳出来了,没有那么冷了,金福真感觉像回到了童年,她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枝里漏出来的点点阳光,像一片宁静璀璨的星空。她像一个在度假的旅人,翘起腿,眯着眼睛,轻轻地呼吸。
  然而这样的松弛没有持续太久,几分钟以后,金福真又再次认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她身上没有钱,还背着命案。唯一有的就是两个馒头,一身衣服,一把打皮带孔的小锤子,一个手电,一包湿纸巾,还有一部没有电话卡和充电器的手机。
  她的前半生都在埋头做事当中度过,完全没有想过,四十多岁了,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尽管早就知道这一次的人生不会大富大贵,但至少不应该是逃亡啊。
  痛苦再度占据了她的心,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感到一阵无力。
  她缓缓坐起来,机械地用树枝划着草地,开始整理自己的状况。
  首先一定要活着,想办法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还有重新和女儿相见的可能。要活下去,需要吃的和住的地方。但是不能用身份证登记的话,能找的工作好像只有黑车小伙子说的地方,给种植户在山里守种植园的门,600块钱一个月,如果包吃住的话,应该可行。
  定了定神,金福真打定了主意——先去给妈妈扫墓,然后去找守门人的工作,躲得越远越好。
  她把衬衣拿下来,像挥舞旗帜一样在空中挥舞,加速吹干。挥累了就放在树枝上晒着,过一会又重新挥舞。如此重复几次以后,衬衣干了,她把衬衣穿好,衬衣外是薄薄的棉马甲,马甲外面是工作服外套。
  她像第一天上班一样,仔仔细细地抻平衣服,整理好东西,用湿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鞋子,朝着妈妈的墓走去。
  到了妈妈的墓前,野草横生,想必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扫过墓了。她把东西放在一边,用一根棍子把半人高的野草扫在两边,用脚踩平,露出妈妈的墓碑。
  金福真走近墓碑,轻轻地抚摸着黯淡的碑文,上面是妈妈的名字。她把脸贴在妈妈的名字上,轻轻地叫“妈妈,妈妈,我来看你了。”
  妈妈当然无法回应,回应她的只有树梢的声音。
  “妈妈,我好想你,没有人疼你的女儿了,妈妈,你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疼我了。妈妈,我该怎么办?”
  “妈妈,我一直很乖,一直很听话,我是照着你教的做的,做个好老婆,做个好妈妈,做个好儿媳,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妈妈,是我做错了吗?”
  “我也想,我也想做一个有用的人啊,妈妈,我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呢?妈妈,我也想上学,想有文化,想在那些亮堂堂的地方上班。为什么你没有让我继续读书啊妈妈?为什么你一点都不重要,我一点都不重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紧紧抱着墓碑,说着说着,眼泪顺着墓碑向下滚落,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一大片,眼泪把墓碑的颜色印出了一块骇人的黑褐色。
  哭了快半个小时,金福真把自己的委屈、困惑和不甘心向妈妈倾诉了一遍,哭到眼睛发胀,才终于慢慢停下来。
  她用力叹了一口气,慢慢起身,背上背包,准备走去刘家tຊ山的山背后。
  突然又想到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来扫过墓,返回把踩平的野草扶起来,整理了一下。她知道野草的生命力很强,能够在第二天重新挺直腰杆,恢复原样。
  差不多又走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一片又一片黑色的遮阳网映入眼帘,它们四四方方,一块接着一块,连成一片硕大的种植地,里面种的就是三七和重楼,两种名贵的中药材。
  三七是一种非常刁钻的药材,它需要在精心的照顾下,在背阴处生长三年,三年过后才能采挖。
  采挖过后的土地会变得十分贫瘠,营养枯竭,必须再养三五年,才能再度种植其它的作物。
  因此,三七种植户们继续新的土地,在不断地朝更深的山野扩张种植地。很多时候甚至是偷偷地扩地——这部分种植户,是最不想惹上麻烦的。
  规范的种植地不是金福真要找的地方,她要去的,是更小的种植地,最好是私人的,单独一块那一种,离人远,怕人查。
  她背对着大片的种植地,往深山又走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看到两块一远一近的小种植地。
  第一块地已经有守门人了,是一个60来岁的驼背老头,在抽着旱烟。他打量着金福真,发出奇怪的笑声。他觉得这个胖女人八成是在开玩笑。穿着衬衣西服和皮鞋,这是城里人的衣服。来做守门人,简直太可笑了。
  但他也想尽量打听眼前这个女人的底细。
  “你说你想做守门人?为啥了?从城里来做守门人?图啥了?”
  “大爹,我叫刘芳,是刘家山的人。我老公打我,我跑出来了。爹妈都死了,也没地方去。求你了,帮我问问吧,问问哪里要人。我很能吃苦的,我还能干活。”
  “刘家山人,刘家山人跑这个远干啥了?守门,守门不要女人,女人能干啥?”
  “近处的亲戚太多了,我,我要面子......我什么都能做的大爹,真的!真的!”
  老人还是迟疑,敲敲烟嘴,不说话。
  金福真急忙把东西放下,脱掉外衣,脱了马甲,解开衬衣扣子......
  “你,你干啥了?你干啥了?”老人慌忙站起来往后退。
  只见金福真解开扣子,把头发放到一边,露出了脖子上的勒痕。又卷起了袖子。
  那条青紫色的勒痕,就像一条难看的爬虫,狰狞地趴在她的脖子上,边缘透露着丝丝红血,触目惊心。胳膊上还布满其它的青紫,一块一块,新的旧的,叠在一起。
  她慢慢重新穿好衣服,安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战战巍巍走朝前,递给她一个老式热水壶,说:“行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了。上面,这两块都是我家的。上面那块地,你去帮我守。”
  金福真接过水壶,里面是热水,她连忙灌了两口,递还给老人。
  老人已经走出小屋,“拿着吧,山上少不了热水壶,抱着那床被子,跟我走。”
  二人一前一后往更远处的种植地走去,大概走了10分钟,只见这块种植地要小许多,一头是一座小小的石棉瓦、空心砖搭成的小屋,屋外是蓄水用的超大水桶。另一头全是铁丝围起来的黑色遮阳网。
  走进小屋,里面有一个灶台,一口铁锅,地上有一个大草团,看起来是坐人的。
  旁边贴着墙,是一个空心砖搭出来的台面,上面放着破旧,但不薄的被子。
  床尾有一些锄头镰刀之类的用具。
  门边是一些铁夹子,看起来是捕鼠器,两只水桶,一卷橡胶水管,一袋化肥。
  门背后挂着一卷粗糙的卫生纸。一条褪色的毛巾。一块洗衣服用的肥皂被尼龙绳穿起来,挂在铁钩上。
  “你晚上就睡这里,不能睡死了,晚上是贼最多的时候。这个哨子拿着,每天夜里要起来转几圈,看到人了赶紧吹哨子。”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她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尽量表示自己的可靠性。
  “米、面,明天我会拿来。一个月有10斤大米,5斤面,两条五花肉。水果那些精贵的是没有的,菜你自己栽,我只开得到600,一个月给你一回。不过第一个月的钱要押着。”
  “我知道了。”
  老人沉默了一下,又说:“不准带人来,不准踩到三七苗,柴火自己捡。做不满三个月不给抵押的钱。”
  “我知道了”,金福真一边答应着,一边已经在铺床了。
  厚厚的被褥有点霉味,有几只小爬虫爬出来,应该很久没人用过了。
  她把两床被子抱出屋外,铺在一丛灌木顶上,沐浴在阳光下。
  老人看着她的动作,到是挺麻利,不像没干过活的人。他拿起烟斗敲了敲,又点燃了烟。又从随身的大布包里掏出来一个光饼,递给金福真。
  “今天,将就一下,明天再说。”
  金福真接过饼子,还是热乎的,有点旱烟味。她突然有点想哭,低着头不说话。
  “我走了”,老人猛吸两口烟嘴,“叫我老斗就行了,别人都这么叫。”说完留下金福真一个人,顺着小路走了。
  “您慢点,那个滑坡上,慢点!”金福真追出去喊了一句。
  老斗摆摆手,示意听到了。
  她折返回小屋前,坐在地上,慢慢地吃起了饼。饼里啥也没有,就一个光饼,吃着有点噎。她细细咀嚼着,吃一口饼,喝一口水。
  再过一两个小时,太阳就要落了,天黑了会很冷,得把小屋收拾出来。
  吃好以后,把被褥抱进屋里,先在台面上铺了一层化肥袋子,再把被褥铺上。被褥被太阳晒过,感觉好多了。然后又把屋子里的工具理了理,整理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她在灶台旁边找到一盒火柴,于是去屋外捡了一些松树枝和松叶,生起火来。
  火光一下就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她的脸被印出两团红色。她把鞋子脱了,坐在草团上,脚上传来一阵热气和一阵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拇指受伤了,和袜子粘在一起。
  她忍着疼痛,把袜子慢慢撕下来,又架上锅子,从屋外的蓄水桶里打了水来烧上。水热了,她把水倒进小水桶里,慢慢尝试着把脚放进去。
  第一下接触水面,一阵刺痛,她紧紧抓着膝盖,忍住这一阵疼,把脚完全放进去以后,感觉就好多了,暖意从脚底一直传到后脖颈,背上紧张的肌肉,被这一阵暖意化开。
  泡了一会儿脚,她的身上终于暖和起来。她又如法炮制,给自己擦了身子,想了一下,用那把剪三七花用的大剪刀,咔嚓一下子,把扎好的一把长头发剪了,剪到耳后那么长,接着又热乎乎地洗了一个头。
  小屋里没有镜子,但是金福真能摸到自己的样子。她的头发是柔顺的,身上没有黏糊糊,没有油烟味,只有肥皂的香精味,她躺在床上,舒展着四肢。
  太讽刺了,自己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第一次不用赶时间,慢慢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慢慢地梳理头发,慢慢地躺下,并且可以完全伸展四肢,想伸多开就伸多开。
  被子还有一点点霉味,但已经不要紧了,被太阳晒过以后,它变得松软了一些。她想了想,把衣服都脱了,只穿着一件马甲和内裤,身上的肉像是一下子得到了特赦,安逸地松弛下来,包裹在被子里。
  她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自我,感觉到安全,感觉到想睡一个好觉。
  不知道现在的家里,丈夫和女儿会不会在找自己?警察会不会去家里问话?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金福真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女儿的照片,定了一个12点,3点,6点的闹钟,然后在微弱的火光中,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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