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影转,照在宫外结了银霜的青石砖面上,冷莹莹一片,如星河碎玉一般,空气中又开始渐渐飘起了细细的雪粒,涂抹着无尽的前方,北境皇宫正门朱雀大门岗哨林立,禁卫军明甲戎装手持长戟,看到落了满身风雪的檀栾手中令牌,纷纷退散两边单膝跪地,两人一马从中间最宽的至尊行道疾驰而去。
只见身后跟着东宫孙御医和一个年老内监的一个与祁宣和五分相似的少年着急地向前奔来。
内监一见到尚有几分清醒的祁宣和,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子殿下,严太傅的折子都被扣下了,永王殿下疑似中毒——”
襄王从信件里知晓哥哥受伤情况不是很好,瞪了内监一眼,连忙道:“檀栾,先带哥哥去太极殿,御医在后头跟着,东宫还有一段距离。”
檀栾愣了一下,襄王殿下向来没什么主见,一直以主子为主心骨,主子未发话他是从不会擅作主张的,但看他眼中噙着泪,又带了比平常认真再认真不过的神情,檀栾调转了马方向。
玄影司齐昭和魏内监看着马上受伤的人,魏内监拔腿往里头禀报,齐昭接过受伤的太子。
此时太极殿德贵妃正向玄帝含泪倾诉永王殿下突然间昏迷抽搐,又呕吐不止,太医验出是早膳的黑米粥里有黑附子碎末,那未炮制过的黑附子有大毒,而且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梨儿所下,恰好这时梨儿又无缘无故横死,还是被鸩酒毒死的,而且鸩酒的杯子上凤纹,能用凤纹纹样的除了已逝的宸贵妃,那便是这位心性坚韧的皇后了。
虽然玄帝不怎么宠爱严皇后,但是他觉得严皇后做事不会这么轻易落下把柄,德贵妃模样有几分肖似宸贵妃,现在又说永王殿下是自己曾经侍奉的先皇后遗腹子,让永王殿下遭罪,实在对不住先皇后,脱簪划伤了自己的颈脖子,又触柱又悬梁,玄帝终是不想与宸贵妃相似的人也要以死离开自己,当即下旨将皇后迁出霓凰殿,圈禁冷宫。
襄王左手的扳指几乎攥紧肉里,躺在龙床上的祁宣和知道现在不是醒来的时候,心里一阵冷笑,到底不够狠,舍不得拿亲生儿子怡王冒险,却让于自己不对付的永王顶锅,既然她要做戏那就给她唱圆了,就在内侍为他更换外衣的时候,他突然闻到身上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永王?
“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伤势不轻,从伤势来看是被追杀所致,好在提前处理,不然殿下恐有性命之忧啊。 ”
孙御医三秒落泪,自然是怎么严重怎么说,这副模样让祁宣和也无奈,孙御医是皇祖父赐给他的,莫说医术,就说整个太医院的演技加起来未必赶得上他。
玄帝知晓孙御医为太子马首是瞻,懒得理会。
一旁的德贵妃听到追杀二字,眼色一凛。
玄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德贵妃一眼,“章德正,你去看看。”
玄帝这个举动无非是不相信太子殿下,襄王一张脸憋的通红,但是信中人特意嘱咐,不可冲动行事,太子这仗会赢。
章德正这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肩膀处的伤势看着怎么着都不像能用其他说辞推翻的。
“太子殿下的伤势的确是受追杀所致。”
金元宝没有命重要。
见章太医也这么说玄帝走近一瞧掀开看,闻到了一股他熟悉不过的香味,当初这香他只赐给了祁念姝和祁宣阳,本来慰问太子的同时再追究太子去北麓行宫一事在这时完全被抛向九霄云外了。
而就在这时候,宫门外传来银玉公主身边戴嬷嬷说祁念姝时日无多的消息。
玄帝差点没晕过去,立马着急道:“来人,朕要去兰若寺!”
走之前看了太子一眼,吩咐道:“务必照看好太子。”
因为,显而易见,太子再怎么手眼通天没必要和一个时日无多的公主怎么能和一起唱这苦情戏,而且,太子几乎是没有见过祁念姝。
一切不可能这么刚刚好,玄帝这才打消了对太子的疑虑。
而下方跪着的德贵妃心下不安,这个刁奴,什么时候不传,偏偏这时候传。
玄帝出殿外时瞪了一眼德贵妃,因为前些时日玄帝去看望永王,见他室内未熏降仙香,经询问原来是德贵妃喜欢这香永王便都给她了,然后不禁想到祁念姝,正想着这几日这香到了一点,打算再分给永王和祁念姝。
想到这,玄帝冷声道:“永王中毒一事还需有待查明,届禁皇后出来主持公主回宫事宜,德贵妃一旁协助。”
太极殿的人散的差不多,祁宣和轻声询问道:“是谁让你在朱雀门处守着我?”
祁宣和不认为这是母后的手笔,她虽会窥探自己的踪迹但是绝不干涉,严表妹的确聪明伶俐,但她还没有这么大能力能如此精准预判到父皇的决策。
襄王仿佛是知道祁宣和会这么问,但那送信的候鸟太狡猾了,根本无从知道它是飞哪个方向的。
素来不内耗自己的襄王一边吐槽那鸟一边将那封信件给祁宣和看。
信件未署名,笔迹都是陌生的。
当初崔长姝写的一手好字堪称南萧一绝,只是崔长姝写的是簪花小楷,而信上的字形却肖似男子。
永王祁宣阳虽擅长临摹字迹,向来与之不和,但他本性不坏,也不是能有豢养死士的能力,而且自幼和他一同长大,了解程度甚至可能比一母同胞的襄王还要多些,若是他临摹字迹饶是父皇也看不出,但他看得出,因为他们书法同出一师,他知晓他写字的习惯。
因在太极殿,祁宣和不得不压下心中猜想。
收到宫内传来的消息,祁念姝不慌不忙,她了解帝王的心思,无非是对一些得不到之事多上心几分而已,只要祁念姝不死,回宫是迟早的事情,只因玄帝和宸贵妃养育祁念姝养到了极致精心呵护的地步,她一出生大赦天下,这些年来,无论政务多么繁忙,至少每隔十日他和宸贵妃就会带着祁念姝外出游玩,耐心地见证着祁念姝的成长,她的一饮一食,衣着起居,他更是无一例外日日亲自过问。
昌明宫特设太极殿,她的银玉宫立特设大中殿,祁念姝出生后花了四年时间建立,四岁前和玄帝同吃同住,因她是女儿身,玄帝也从不对她设什么防备之心,所以,诗书礼仪,君子六艺,只要她感兴趣,玄帝倾尽所能给予她最好的学习条件。
直到宸贵妃薨逝,祁念姝认为是母妃是死于父皇后宫阴谋,和玄帝大吵一架,说此生青灯古佛为母妃超度,崔长姝知道祁念姝的做法其实都不禁为这公主捏把汗,她深知非帝王血脉当公主之名生活是多如履薄冰,若是没有自己的回魂,祁念姝也走了,难怪玄帝喜怒无常,而玄帝生气归生气,对外只说银玉公主为北境祈福特于兰若寺修行五年,所以,五年的时间一到,玄帝便会主动接她回宫,但她就是要给玄帝一个台阶,让宫内知道她不再是从前仁慈又娇纵的公主,并且要将这次落水之事闹大。
用过早膳后祁念姝特地去向圆明师太辞行,尽管祁念姝吩咐人要将那处烧成灰烬的厢房重新修葺,但终究那火终是给寺里造了杀孽。
正当自己踏入庙堂,庙堂里的人穿着一身素雅僧衣,头顶道姑发髻,手里拿着一串檀木念珠,圆明师太见祁念姝,仿佛已在此等她很久,睁开眼微笑望着自己,即起身行了一礼。
“念姝多谢师太这些年的照顾。”
“公主言重了,曾言历劫者魂身归来已是经过人世间多重苦难,身后的路漫漫只愿公主玉体长安。”
这句话在霜序听来只觉得是公主大难不死魂被唤回来了,祁念姝听到此话猛的一抬头,“念姝定不辜负师太所望。”
圆明师太笑着不言语,只是双手合十再次向祁念姝鞠了一躬。
回到厢房,霜序看着祁念姝练的字,琢磨了一会儿,道:“咱们公主的字写的越来越好看了,和其他公主的字儿都不一样。”
这倒不怪霜序形容词匮乏,是曾经的祁念姝最烦的就是读书写字,只喜欢抚琴跳舞,如今才学就能写成这样,霜序只觉得公主天生聪慧。
祁念姝笑了笑。
她是崔长姝的时候,幼时在崔府长大,字迹龙飞凤舞,是学崔丞相的豪气,后来进了宫,不得不学着皇家公主的作派,才改写的簪花小楷。
不为别的,就因为皇室贵女都这样写,尤其是进宫前自己恰巧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为了不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不给母后和舅舅添不必要的麻烦,需要更快地融进这深宫生活。她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包括写字的习惯。
就连在南萧与自己成婚后的祁宣和,大抵是对他仍存有戒心,也从未暴露出自己的天性。
如今重活一世,借着祁念姝的肉身,崔长姝倒想活出另一番天地之来。
银白的雪花如同蝶翅一般,从高空中飘落下来,屋檐落下的冰晶折射出泠泠幽光。
玄帝到了兰若寺连天子之仪都不顾了,出城嫌马车太慢,带着玄影司直接御驾骑马一路狂奔,下马后向祁念姝所住的厢房奔去,行至门口,想到祁念姝和她生母一样,不喜有人擅自闯入殿内,又加上祁念姝现在也是个大姑娘了,和齐掌司共乘一马的魏先累的半死,还没喘口气脑子就立马懂了。
“圣上驾到!”
没一会儿门就开了,穿戴好回宫服饰的祁念姝和霜序行着标准的北境宫廷礼,还没等祁念姝说吉祥话,玄帝连忙扶起祁念姝,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些因激动而颤抖。
“姝儿,怎么就一人伺候你,其他人呢?”
“父皇,是念姝错信奴才,若非霜序日夜照顾念姝,念姝怕是真应了戴嬷嬷所言,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父皇。”
祁念姝的声音软糯可怜,垂着头,情绪低落极了。
“陛下,奴婢斗胆,公主向来待人温厚,戴嬷嬷在公主生病之时不在身边照顾,甚至甚至伙同其他婢女想放火烧死公主,若不是昨晚奴婢守夜,奴婢无颜去见宸娘娘啊!“
玄帝听了霜序一言,震怒不已,仿佛祁念姝奄奄一息的模样重现在眼前,当了这么多年帝王,他何曾不知道此举虽冒险,一旦成功那背后的受益者会是哪些人,都不需要祁念姝再渲染,玄帝即刻敲定了容禾公主前往南萧和亲一事。
看到玄帝的脸色祁念姝知道这事多半成了,剩下的自己就没必要插手了,主动向前挽着玄帝的手臂,一对水眸荡漾着微光,“父皇是原谅念姝往前的不懂事了吗?念姝知晓母妃离去父皇的伤心不比念姝少,但父皇是天子,需要平衡各个深宫势力,作为北境的公主,念姝不能分忧就罢了,还让父皇罢朝前来,念姝实在愧对父皇!”
听到自她离去,曾经素来不领自己情的女儿现在的话,玄帝不禁眼眶微红,看着这张与她几分相似的脸,充满着歉意说道:“是父皇的错,父皇应该早早将姝儿接回宫,有父皇在,无论父皇有多少个女儿,姝儿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
若真要和祁念姝比宠爱,其实最受宠的永王也比不上,祁念姝不仅仅是她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让他体会到了所念之人还存留在身旁的感觉。
这也和玄帝的出身有关,玄帝是先帝不受宠的嫔妃所生,年幼时并没有得到父爱,是太后和在宫中的她一直对他有所照拂,所以在祁念姝出生之后,爱屋及乌的玄帝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祁念姝。
甚至,在这深宫里,只有太后,祁念姝和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如今听闻一个刁奴不仅谎报爱女病情,更是想伙同他人想烧死有关的宫婢,若不是祁念姝机敏,又加上苍天保佑,玄帝都不敢想,所以几乎是没有任何质疑,直接让齐昭奉旨将戴嬷嬷关进玄影司。
车辚辚,马萧萧,天子回宫仪仗浩浩荡荡,旌旗招展,随风猎猎。
圆明师太在寺庙门口看着公主仪仗不见了才回去。
一旁的静竹搀着住持,笑道:“公主走了,师太怕是要不适应一段时间了。”
“这孩子刚来之时从未有半分骄矜之气,却深受宫廷算计,避世之人怎敢多插手尘世之事,善哉善哉,愿她此生能遇到她该有的造化。”
“师太不必忧虑,我看公主自此次落水大难不死后行事沉稳了不知多少,这大概就是您昨日所言的天造之人吧!”
圆明师太没有回复,只对着神像之处的庙堂闭眼呢喃道:“大兴逆大亡,大亡逆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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