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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亦或不考, 考中或落第,都还要等三年。
三年的时光,谁能说得清楚。
程子安打算混过去, 程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很是无情地不给他机会。
寒冬腊月的天气,程箴在天不亮就将程子安叫醒, 见他睡意朦胧, 吩咐庆川提了微凉的水供他洗漱。
洗完之后, 程子安就差不多清醒了。
程箴道:“既然你我一起考试,就一同读书,温习。我也许久未看书了,举人的考试虽说比不上春闱,亦不可掉以轻心, 我正好从头再读一遭。”
起初几天,程子安忍了。后来,他的起床气越来越大。
前天气暖和时,他曾被一大早叫起来去割草, 早起尚能忍。
去田间地头闲晃养神,与早起读书, 完全是两码事, 程子安开始反抗了。
程箴拿出了书在诵读,程子安半晌都没动,生无可恋坐在书桌前, 道:“阿爹, 你先前说让我看着办, 我现在看着了, 太苦, 真不想办。”
程箴冷笑,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若觉着苦,出去看看村子里的人,他们正在池塘中起莲藕,趁着年节时卖个好价钱。说是好价钱,辛苦忙碌一场,赚到手能有二两银,就已经是老天保佑。”
村里最大的池塘就只有几分大小,里面养些鱼,栽种莲藕。夏季卖莲蓬,冬季卖鲜藕。
有池塘的人家少,统共四五户,在村里算是过得好的人家。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舍不得出钱请人帮忙。滴水成冰的天气,冷得簌簌发抖,下到淤泥里挖藕,自己却舍不得吃,全部拿进城里去变卖了。
程子安要上学,没能亲眼见到过他们在白天如何起藕。倒是在下学时,遇到过沈富贵从府城卖藕回来。
沈富贵佝偻着身体,肩上挑着半空的箩筐。箩筐里装着些陈米杂面,油纸包挂在扁担头,不时晃动。
红黑开裂的面孔上,麻木中带着些愁苦,笑着与程子安见礼,忙着侧身避到路边,免得扁担箩筐挡了道。
程子安笑着叫了声沈大伯,看到他箩筐里装着东西,似乎有些沉,便没多寒暄,叫上莫柱子飞快跑了过去。
寒风拂过,程子安闻到了从油纸包中,散发出来的药味。
走了几步,他脚步不由自主停下,转回头,望着踏入暮色中的背影。
沈富贵穿着灰黑布衫,村里人惯常这般穿着,不是黑就是灰。黑色多下几次水,同样变成了硬邦邦的灰。
南边的冬日时节,算不得太萧索,依旧有浓绿的树,地里种着霜打过的萝卜白菜。
白菜翠绿,萝卜钻出地里,留下一道红。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可惜这点生机,不足以冲破笼罩在天空中,那团似乎永远散不去的灰。
程子安难得直接驳了回去:“阿爹,辛苦不用拿来比较,比谁过得更辛苦,很荒唐,朝廷没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们应该为之感到羞愧。譬如说,池塘中起莲藕的沈富贵等人,他们过得那般苦,祖祖辈辈都苦,大任呢?莫非老天忘记了,记错了人,将重任交给了权贵的子孙?”
程箴从未听过此种说法,惊诧地盯着程子安,良久无言。
程子安的话,句句尖锐,直指要害,听上去很是刺耳,却让人无法反驳。
吃苦之人是谁,享受之人是谁,任谁都清楚明白。
前前朝,前朝,大周,朝代更迭,依然是世家世卿世禄。皇氏改名换姓,朱门背后,换一道门楣罢了。
程子安年少轻狂,早慧易折损。程箴克制住了内心的悸动,道:“你说得挺有道理。不过,再有道理,都无法帮你考试。今日我们该读孟子四章。”
程子安瞄了眼程箴翻开递到他眼皮底下的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虚伪。”程子安干脆趴着,下巴拄着书,瓮声瓮气,很是不客气地道。
又来了又来了!
程箴斜睨着程子安,控制不住放下手上的书,沉声道:“此乃先贤圣人之言,何来虚伪之说?”
程子安道:“我并非指孟子虚伪,而是后人虚伪,士人虚伪。取孔子孟子之言,出题考试取士的人都虚伪。说一套,做一套,虚伪至极!”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尔等草民,见了本官竟敢不跪,来人,拖下去先打十大板!”
程子安来了兴致,学着与崔耀祖去茶楼说书先生处听来的腔调,怪声怪气说得欢快。
程箴被逗得想笑,笑了一半,心头滋味实在太过复杂,笑容又淡了下去。
休说民见君,既便是见县令,都要行大礼。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至于社稷____
当今圣上登基后,京城朝堂旧貌换新颜,押送流放的官吏忙着当差,一遍遍来回,腿都跑细了。
程子安吐了口淤积的郁气,瞬间神清气爽了。
程箴拿爹的身份来压着他学习,反过来,他正好反向教爹。
来啊,父子交锋,端看谁胜!
程子安暗戳戳偷笑,端坐好双手捧书,摇头晃脑开始诵读:“民为贵......”
经史还是要读,一来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来读史使人明智,三来读书能考出好成绩。
过年时要大考,辛寄年早准备好了银子,成天像是跟屁虫一样,巴着程子安不放,让他早点猜考题。
程子安最近根本没功夫押题,他早起诵读,吃过早饭到学堂,下学回家,除了写功课之外,还要额外写大字。
两世程子安都没这么辛苦努力过,他的手指,居然被毛笔磨出了一层薄茧!
钱得赚,程子安打算晚上回来时,用考试复习的借口,不写大字,用来猜先生的考题。
下学回家,程子安尚在大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的阵阵热闹。
崔耀光的声音响亮无比,穿过庭院传来:“姑父,姑母,我出去瞧瞧,定当是子安回来了。”
不知道崔素娘说了句什么,堂屋门帘掀开,崔耀光探出了头。一些时日不见,他的脸足足圆了整圈,白白胖胖憨态可掬。
崔耀光年后虚岁十五,要开始张罗议亲。这个年纪的憨,可不是好话,方氏都快愁白了头。
架不住崔耀光过得开心,他只看上去木愣愣,对他感兴趣的事情关注罢了。
崔耀光笑着朝程子安热情挥手,“子安!”灵活从门帘缝隙里侧身而出,跑到了大门处迎接。
程子安叫了声三表哥,笑问道:“你逃学了?”
崔耀光道:“没呢,先生家中有喜,放了我们两日假。”
程子安瞧他笑得意味深长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喜,定不是寻常的喜。
果真,崔耀光忍不住,凑到他耳边笑嘻嘻道:“先生都五十八岁了,纳了个十六岁的妾室进门。师母气不过,抓花了他的脸,他没脸来给我们上课,就借口家中有喜事,放了我们的假。”
程子安不知说什么好,崔耀光说得眉飞色舞:“先生住得不远,别的人不知道,可瞒不过阿爹。阿娘私底下与大伯母说先生不要脸,纳妾就纳妾,师母不会拦着他,谁耐烦伺候一个臭老头子。师母是替自己的儿子操心,要是小妾生了孩子,先生上了年纪,双腿一伸去了,以后养育孩子的担子,得落在别的兄弟身上不说,还要分去一份家产......”
正屋到了,崔耀光说得意犹未尽,遗憾住了嘴。
程子安叫了阿爹阿娘,崔素娘上前帮他脱厚外衫,顺便对崔耀光道:“你快去熏笼边暖和暖和,瞧你厚衫都没穿,冻得脸都白了。”
崔耀光满不在乎地道:“姑母,我不冷。侄儿随姑,我长相随了你,本来就长得白,不是冷的。”
崔素娘拿崔耀光没办法,出去让灶房上了晚饭。
崔耀光来做客,灶房多备了两道菜,一道糯米藕,一道素炒藕。
糯米藕甜糯,素炒藕脆生生,清甜可口。
崔耀光吃得欢快,道:“阿娘说今年的藕贵,阿爹喜欢吃,只舍得买了一次回来,做了给阿爹下酒。”
程子安顿了下,问道:“藕多少钱一斤?”
崔耀光道:“阿娘说了一嘴,我没仔细听。约莫是两钱银子,还是多少。”
两钱银子?!
莫柱子提过,一斤藕两钱银子,一节洗干净的藕约莫近半斤,带着泥的藕差不多八两左右。
程子安记得莫柱子当时羡慕不已,村民进城卖的藕,一斤能买六十个大钱,可贵了。
一直安静用饭的程箴道:“一钱到一钱五,根据藕的品相来定。”
这其中的差价,究竟去了何处?
程子安没去过市坊,他夹着米饭,不由得沉思起来。
程箴打量着他的反应,终是忍不住道:“你好好用饭,心思别二用。”
程子安熟练地应了,去还是止不住去想里面的利,究竟去了何处。
要是能知道,厘清了里面的路数,他说不定可以帮沈富贵他们讨要回来。
用完饭坐着吃茶,程箴瞥着似乎在思索的程子安,问崔耀光:“耀祖的亲事可定下来了?”
崔耀光本来有些怵程箴,不敢在他面前说家长里短,既然他开口问,一下来了劲,喋喋不休道:“先前项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项伯明被府学除名,毛氏与项伯明一直病着,从没出过门。家里一大摊子事情都靠项三娘子撑着,除了伺候病人,还要照看铺子。”
程子安听到这里,微微怔楞了下,抬头朝崔耀光看去。
果然,崔耀光道:“邻里之间看不过去了,多少都会搭手相帮一二,夸赞项三娘子能干孝顺。先前替她说媒的媒婆,项家出事后,上门来退了先前的亲事,待项三娘子的名气传出去,那家人又托媒婆来说合了。幸亏大哥出手快,缠着大伯父大伯母先托了媒人上门说亲。”
在项家落难时,站出来求娶就是雪中送炭,等过后再去求娶,算不得锦上添花,而是势利眼。
程箴笑起来,道:“是耀祖高攀了。”
崔耀光说了句可不是,旋即话锋一转,道:“大伯母依旧放不下心,倒不是对项三娘子,而是对毛氏与项伯明。那对母子成日在家中哭丧,闹得乌烟瘴气。大伯母担心以后大哥与项三娘子成亲,就算离开明州府,还是甩不掉他们母子。”
程箴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了程子安,道:“这也是件麻烦事。”
程子安只当没听见,暗道了声狡猾,他想要跟着附和,见崔素娘忧心忡忡,只得劝道:“阿娘,大舅舅在府衙做钱粮吏,与户帖主簿是同仁,二舅舅又是捕头。毛氏与项伯明想要缠着大表哥他们,得先能走出府城城门才行。”
出远门需要衙门开具的路引,路引上有时效。等时效到了,拿着原来路引,去当地的衙门换领新路引。
路引这一关,毛氏与项伯明就过不了。除非他们扮成流民,露宿荒郊野外,一路都不进城。
流民同样会被官府不时驱赶,就算他们能流落到青州府,城门同样难进去。
崔素娘到底关心则乱,她向来聪慧,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放下了心,叹道:“可惜了毛氏,以前我还未出嫁的时候,那时的她能干贤惠,邻里之间谁不夸一句。丈夫去世之后,她一心扑在儿子身上,疼爱得过了些,反倒养出了个眼高手低的不孝子。毛氏也不是不疼爱女儿,只女人家难呐。要是没这个儿子,毛氏保不住铺子家产,母女俩不知会落到何种境地。”
程箴道:“大哥大嫂都不是那真正心狠之人,两家离得近,暗中相帮毛氏一二就是。时辰不早,子安该写功课了,耀光你不能尽顾着玩,也来一起读书。”
崔耀光霎时变了脸,捂着肚子开溜,道:“哎哟,我吃撑了,要先去个茅厕。”
程箴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把戏,吓他道:“你只顾着玩耍,没完成功课,回去当心你阿爹揍你。”
崔耀光呲牙得意,嘀咕道:“阿爹与大伯父成天忙得很,才没空管我的功课。”
程子安起身前去程箴的书房,闻言脚步微顿,问道:“大舅父也忙?”
崔耀光道:“是啊,大伯父忙得不可开交,大伯母抱怨了好几次,说是他上了年纪,眼见就要过年,可别累病了。”
过年时崔武要巡逻,忙属于正常。崔文是钱粮吏,在夏秋收赋税时忙一些,交完账之后就清闲了。尤其是到了过年时,基本只用每天去衙门点个卯。
进了书房,程子安读了几遍功课,对程箴道:“阿爹,今晚我不写大字了,府学要考试,我得先顾着考试。”
程箴猜到程子安要琢磨先生会出的考题,他倒想见识见识,便痛快答应了,留在一旁观看。
程子安有求于程箴,大方任由他在一旁看着,道:“阿爹,你以前上学的试卷,借我用一用。”
程箴不知其意,将以前的试卷翻了出来。
程子安拿来自己的考卷,学过的经史。书案小摆不下,他干脆蹲下来,一张张摆在了地上。
程子安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笔,不时飞快记录。
程箴开始尚未看明白,程子安见状,解释道:“经史也分有名气与没名气,比如有些晦涩难懂,无人在意。‘民为贵,有朋自远方来’等等,属于大名鼎鼎。科举考不考,我没看过考卷不清楚,但府学一定会考。如这一类的经史,我便将其划为重点。其余部分,再选择有寓意,尤其是先生在课堂上,讲得特别起劲,用时长,此一类深受先生的喜欢,必考无疑。最后的部分,就是从无人在意中随便选几段,中或不中,端看天意。这部分占比小,错了也无所谓。”
程箴听了,既感到深深佩服,又无语凝噎。
程子安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只是,若将这份押题的聪明劲,全部用在学习上,一切都迎刃而解,哪至于每次都要辛辛苦苦押题?
“还有辛寄年呢。”程子安猜出了程箴的想法,笑眯眯道。
程箴哼了声,问道:“你又打算收他多少银子?”
程子安道:“不多。不过阿爹,这次的银子,我要留一点,其余的交给你与阿娘。这三年阿爹要交赋税,要继续考科举,家中没进项,只靠收佃租可不行。再说阿爹善良,舍不得逼穷人佃户。先前阿爹收到的礼,要添一些还给他们,阿爹实在是辛苦,我做儿子的,当为阿爹排忧解难。还望阿爹看在儿子一片孝心的份上,以后能晚些叫我起床读书。”
程箴现在听到程子安说话,下意识会聚精会神倾听,免得被他饶了进去。
比如此时,程箴很想揍程子安,按耐住问道:“你留着的银子,要拿去做什么?还有,休想说点好话,就能糊弄住我,必须早睡早起,没得商量。”
程子安脸厚得很,只当没听到程箴后面的话,随意答道:“过年去府城时,我想去市坊看一看,顺道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孝敬你与阿娘。”
程箴狐疑地道:“去市坊?市坊里有甚新奇玩意......你想亲自去打探藕价?”
既然瞒不住,程子安就老实承认了,“我想不明白,为何藕的价钱差那么多。”
程箴笑了起来,解释道:“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行会,比如运送粮食的漕帮,售盐的盐帮。做粮食买卖有粮食行,买卖鱼虾的有鱼行,买卖菜蔬果子的,也有自己的行当,叫蔬果行。进了市坊卖藕,得先向蔬果行交过大钱之后,才能允许买卖。蔬果行管着价钱,要是有人敢不守规矩,他们有的是办法收拾得人服服帖帖。藕贵重,送进府城市坊,都被蔬果行中的大东家收了去,他们再转手卖出来。”
程子安心想这就是强买强卖,操纵行情了。他不会天真以为,衙门会出手去管。
只是一来一回之间的价钱相差甚大,利益丰厚。
蔬果行的大东家敢独吞进去,明年冬天就再也无法出现再市坊了。
想到崔耀光提及崔文忙,程子安眉头微皱,问道:“阿爹,大舅父在忙什么?”
程箴道:“赵知府要给圣上备生辰礼,你大舅父在忙着筹措钱财。”
程子安无奈长叹,原来是衙门把差价赚了去,沈富贵他们的损失,他无法替他们讨了。
崔文能从何处筹措钱财,当然是各处摊派。向各县各村直接摊派,费时费力,最方便的还是向商户摊派,毕竟他们有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商户会从客人身上再赚回来。
各个行当少不了要上贡,蔬果行的东家垄断莲藕,其中一部分收益就是拿去上贡,顺道发点小财。
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只有倒霉的穷苦百姓不好。
程箴道:“圣上明年三月生辰,你大舅父必须在年前将钱筹措到,就没功夫歇息了。”
各地的贡品,究竟从何而来,上位者心里一清二楚,改用贡品的名义,被称作明君的帝王收起来,都从没手软过。
能做到一州的知府,都不是蠢人,无论当今圣上如何勤政,爱民如子,他们都会心照不宣上贡。
按理说,圣上三月生辰,赵知府应当早就备好了礼,怕路上出差错耽搁了,须得提早往京城送。
现在还在到处摊派找钱,赵知府不是要送大礼,就是事发突然。
赵知府到任三年,一地知府任上,大多都是六年。
明州府富裕,赵知府要不调回京城,要不就是要被调到别的州府。调回中枢清闲衙门,别的贫穷州府,就算是平级,都是降了职。
赵知府送重礼给圣上,是为了露脸,若不是走投无路,就是病急乱投医了。
程子安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赵知府是调走定了,明州府来新知府。
新知府是何方神圣,为人为官如何,程子安尚不清楚,亦不大关心。
关键是,不知新知府可会允许,受过伤的程箴报名参加秋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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