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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梦棠就接到了隔壁送来的谢礼。
云纹锦绢包着复色海棠的花种,几十株已经结包,花叶繁复比人还高的垂丝海棠,还有十余株极为珍贵的西府海棠幼苗。
花鸟司十余宫人小心翼翼将花木搬进府里时,花芜瞠目震惊。
“督主这是搬空了御花园吗?”
惜春几人以前也是见过世面的,可瞧着那满院子的花木也是惊呆了眼。
“女郎,这些都是宫中的…”
“应该,是吧?”
梦棠有些呆滞的无措,她只是跟宗徵讨要几株花枝,想着回来之后种着长起来后再分株培育,可谁知道宗徵居然搬回来这么多。
花鸟司领头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宫人,姓纪,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
纪公公早就听闻过宗督主为着这位苏小娘子险些当朝斩了御史,对着苏梦棠毫无半点宫中架子,脸上堆满了笑。
“苏小娘子,这些都是宗督主让我们送来的。”
“这复色海棠的花种可以先留着,晚些奴才教您该如何育苗,只是这些已经成年的海棠跟幼苗得尽快种下去,否则泥水干了花枝会受损。宗督主交代奴才听您吩咐,您看这些都要种在哪里?”
梦棠连忙说道:“就种在这院里,从这里绕着墙边种过去就好。”
纪公公问清楚地方,又询问了梦棠大概想要个什么样子的海棠园,大致规划了下便领着花鸟司的人忙碌了起来。
院中泥土被翻开,一株株海棠被种了下去。
虽然还未开花,可那欲开未开的花苞让梦棠已是欢喜。
“督主。”
身后有声音传来,梦棠回头,一双眼顿时绽开,唇边抿出轻甜梨涡:“阿兄!”
“这么大日头,怎么不去躲躲。”
宗徵衣袍掠动,崖岸高伟的身形到了她身旁,直接遮住了刚才还有些刺眼的阳光。
见她小脸晒得微红,鼻尖也冒出晶莹细汗,他递过一方锦帕:“仔细晒着。”
梦棠接过擦汗,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花一时忘了,阿兄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今日朝中无事,便回来的早些。”
他瞧了眼小女娘高兴模样,目光落在不远处热火朝天种着海棠的花鸟司中之人身上。
“这些花可还合眼?我也不懂这些,叫他们随意挖了些,你若是喜欢,待会儿再叫人去宫里挖些回来。”
“够了够了。”
梦棠连忙开口,那可是宫里,又不是谁家的菜园子,这么多花木送出来,她都怕有人抓着尾巴,指责宗徵擅权徇私贪污公物,她哪敢让宗徵再去。
“阿兄,你让人送这么多花木出来,会不会被人说嘴……”她捏着锦帕担心。
宗徵顿笑:“你对本督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啊?”
“本督恶名遍野,谄媚于圣前,人人都道宗贼奸佞,弄权于朝堂。”
见小女娘满脸茫然,他伸手摘掉她发间不知何时落下的叶子,收手时神色慵然。
“这当奸臣的自然有当奸臣的体面,若是连掘几株花木都得惧人说嘴,那本督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
梦棠瞬间窘住:“阿兄。”
她又不是小孩子!
做什么拿话逗她。
宗徵喉间溢出些笑,侧头瞧她乌眼圆圆:“只告诉你喜欢就拿着,本督还不至于为着几根花木就栽了跟头,我既能让人送出,宫中自有分寸。”
花鸟司的人手脚本就极为利落,见着宗督主居然亲自过来,手中速度又快了几分。
宗徵见日头太盛,唤了梦棠去了一旁凉亭。
惜春和念夏送了点心茶水过来,他瞧着送完东西就快速退下去的二人,朝着梦棠问道:“这新来的婢女如何?”
“挺好的。”
或是因为心情好,梦棠说话时尾音上翘,染着几分沁人的绵软。
“她们都是家中获罪受了牵连被贬为奴的,先前受过一些罪,为人谨慎知礼,也极为懂规矩,而且昨夜我与她们谈过,除却惜春和念夏,奉秋和忍冬都是学过管家的。”
“我正想要人帮着我整理一下我外祖父和阿娘留下的遗物清单,而且等跟苏家那边掰扯清楚后,我还得将阿娘他们留下的产业跟苏家做个切结,银钱之上绝不能让他们多占分毫,也不能落人话柄。”
苏家没教过她管家的事情,姨母往日倒是提过,可她那会儿光顾着想要讨好陆执年,学那些没什么用处的琴棋书画,对于姨母先前送来的账本账册只学了个半吊子。
苏家将她养得清高不沾铜臭,就连陆家对她好像也从未要求过这些。
她以前只以为他们疼她,舍不得她受管家之苦,可后来经历许多才隐约明白,他们或许本就有意养废了她。
他们觊觎外祖父和阿娘留下的东西,陆家也从未想过要一个精明的儿媳,如今她既要离开苏家,也已经决定与他们从此再无干系。
那无论是本该属于二房的家业银钱,还是属于阿娘和外祖父的东西,她都得一分不少地拿回来。
宗徵眸色宽纵:“可要我让人帮你?”
梦棠摇摇头:“先不用,阿娘留下的东西都有清单,二房产业也有契书,苏家那头做不了假的,我想先自己试试,若是有不懂的再找阿兄。”
“可以。”
宗徵手中杯盏落在桌上,抬眼看着梦棠:“你可知苏家老妇的手废了。”
梦棠“嗯”了声:“知道。”
前两日的事情闹的那么大,宗徵又是胁迫太医署,又是与御史当朝对峙。
那位御史台的何大人被生生打断了腿,却还得拖着病体让人抬进宫中“跪在”殿前受戒。
据闻今早刚扛过十鞭子,那何大人就吐了血,若不是陆家的人请了大半个太医署齐聚何家问诊,指不定那口血真就把人给吐死了。
“怕吗?”宗徵抬眼看她。
梦棠摇摇头。
“不觉得本督心狠?”
“为何要说阿兄心狠,是他们先存了歹意,阿兄护我才动他们,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往日光听宗徵恶名,只道他杀人如麻歹毒狠辣,可梦棠认识他之后,虽只短短几日相处却看得出来他并非嗜杀之人。
朝中之事她不太清楚,可苏家那边若非他们屡屡招惹想要逼她,他怎会下了狠手。
她又不是白眼狼,阿兄护着她,她却去帮旁人。
“你是我阿兄,我自然向着你,别说阿兄没错,就算真有错,那肯定也是旁人的错,是他们先来招惹阿兄的。”
“可你知道外间于我恶言者,不止一两人……”
“那又如何?”
梦棠神色不变:“心思阴晦者向来三五成群,嫉妒阿兄的那些人肯定彼此认识,他们比不过阿兄,就只能私下勾结串联,一起说阿兄坏话。”
宗徵被她这番奇奇怪怪却又理直气壮的话给逗的眼睫轻扬,凛贵黑眸里染上笑意。
“你倒是帮亲不帮理。”
“谁叫你是阿兄!”
宗徵喉间轻笑,光影散漫间,如寒霜融于春光。
沧浪站在亭外瞧着自家督主笑盈于眼的样子,忍不住“啧”了。
这苏小娘子蜜罐子成精吧,嘴巴这么甜?
……
花鸟司的人专司花草,只大半个时辰就将院中打理妥当。
等送走了花鸟司的人,别院来人传信说先前发疯的那人清醒了些,宗徵便也没在棠府多留。
苏梦棠留在后院里欣赏了许久还没盛开的海棠,瞧着那鼓鼓囊囊仿佛随时要绽开的花苞,想着待到三四月时满园海棠的美景心情好极了,只等用过晚膳听闻外间说苏家三房的人来了时,她脸上笑意瞬间就收了几分。
“来的是谁?”
“是三娘子。”
苏家三房有一子两女,嫡出的二郎苏瑾南在外游学,同样嫡出的四娘子苏鸢之跟随三夫人余氏回了外家,府里只剩下个三房的庶女苏茹。
这位三娘子生母出身很低,有孕也是因与苏覃一场意外,三爷苏覃并不喜欢她生母,嫌恶她血脉低贱,待到孩子生下她生母血崩,连带着对这个生来就带霉运的女儿也生了厌弃,只随意取了个名字就扔在了府里散养着。
苏茹性子怯弱,胆子极小,因不得人看重平日极少踏出房门,在府里更是没什么存在感。
若非今日突然过来,花芜都快要忘记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位女娘。
见梦棠拧着眉,花芜说道:“女郎,三娘子过来指不定是为了府里的事情,要不然奴婢让杭护卫将人撵走?”
梦棠摇摇头:“不用,让她进来吧。”
外头月色清冷,苏茹有些害怕地掐着手指,纤弱身形被头顶灯笼的光照得格外苍白。
她小心看了眼身前高立的府门,忍不住生了几丝退怯之心,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要离开时,就突闻门前人唤她进去。
苏梦棠在花厅见到苏茹时愣了一下,实在是进来的女娘瘦的有些惊人。
明明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女娘,可身上衣衫洗的有些泛白,哪怕竭力穿着妥当,那裙腰也大了一截,松松垮垮遮不住干瘪身形。
“二姊姊。”
苏茹声音极细,带着几分中气不足,入内后就低着头含着胸,神情怯弱。
梦棠对苏茹时不似苏家人那般浑身是刺,开口时温和:“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是打扰到二姊姊了吗……”苏茹揪着衣袖。
梦棠见她紧张的手指都发了白,背脊也绷了起来,仿佛生怕她说一句打扰,她忍不住无声轻叹:“没有,只是外间天色已暗,你突然过来,我有些意外。”
“花芜,去替三娘子取些热茶过来,再取些点心果子,要好克化的。”
苏茹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过来看看阿姊。”
似是怕梦棠误会,她小声说道,
“府里有些乱着,阿兄他们都顾不得我,我是偷偷出来的,父亲他们不知道……”
“我,我只是听说二姊姊昏迷不醒,就想过来看看,二姊姊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免得父亲他们察觉。”
她声音细细小小,巴掌大的脸上带着紧张,朝着梦棠福了福身子就想要离开。
梦棠连忙叫住了她:“既然来了,做什么急着走,反正你也说了府里正乱着,多留一会也没什么。”
“可是……”
“别可是了。”
梦棠朝着苏茹招招手:“你不是说你是过来探望我的吗,我正好也有些饿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吧。”
苏茹有些愕然,抬头时眼睛钝圆。
“怎么,不愿意?”
“不是……”苏茹连忙道,“我,我愿意的……”
苏茹的性子是真的怯弱,一点儿动静就能惊的她不知所措。
她好像从不懂得拒绝,也怕让人生气,梦棠轻易就将人留了下来,等花芜领着惜春她们送了点心茶水上来,梦棠就见到她喉间咽了咽,却飞快移开了眼。
“陪我吃些吧,我一个人吃着不香。”梦棠塞了一块酥饼给苏茹。
“二姊姊……”
“尝尝。”
苏茹小心看了梦棠一眼,见她眼里是笑,这才放松了些,捧着那酥饼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小姑娘动作很轻,吃的也很小心,明明是容易掉渣的酥饼,她却连细碎的饼屑都没落下。
她白得不见血色的小脸,衬得脖颈细的惊人,小巧的下巴尖尖,捧着酥饼时衣袖滑落,露出的腕骨都因瘦弱突起。
苏梦棠看着苏茹有些唏嘘,她以前是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三房的妹妹,因着三叔不喜,三房嫡子女也厌恶,加之苏茹自己性子怯弱鲜少与人来往,就连府里有时候家宴都瞧不见她身影,满是“娇贵”的她自然也不会越过三房留意苏茹处境。
直到上一世她被关了起来,这个从不起眼的三妹妹却是苏家除了花芜之外,唯一一个真心问过她安好的人。
她不敢放她出去,也不敢跟苏瑾修他们交恶,她甚至不敢替她说一句话,她只是在花芜死后偷偷递几个馒头,悄悄说声“二姊姊你要安好”。
她每次从墙边的小洞扔东西进来时,那手腕都细的与常年不见天日苟且活着她一样。
苏梦棠见她吃完一块酥饼,又递了块软糕给她:“慢慢吃,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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