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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汉文提着两个大包裹走进研究所的宿舍小院的时候,龚老师和杭柳梅刚给莺莺换了尿布。杭柳梅率先从窗户看见他的身影,转头小声对龚老师说,“黄鼠狼”来了。
  龚老师在她腰上戳一把说,别当着人面叫外号,然后抱起孩子放柔了嗓子道,爸爸来看我们小莺莺了。
  祁绣春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黄汉文进门赶紧扶老婆坐直,献宝似的拿出一袋黄澄澄的小米和一袋米糠保护着的土鸡蛋。
  “绣春,辛苦你了。你看这,多好的小米和鸡蛋,还有红糖,一路上我都恨不得捧着走,都是给你补营养的。还有孩子的鞋子、帽子、衣服和尿布,妈身体不好不能来伺候你月子,但是东西早都给你备下了。”
  祁绣春看丈夫忙活的傻相,让他赶紧坐下歇歇。黄汉文一手抹汗,一手伸进裤子兜问,你这边还支得开吗,你要是钱不够我这还有。祁绣春拦住他说自己成天在所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大家都来帮忙,她也没那么累。黄汉文说那就好,手从兜里拿出来就去够水杯。
  这番话听得杭柳梅一肚子火,她张口就说:“哎我说——”,却被龚老师打岔拉了出去:“走走,咱们给月婆子熬小米粥去,让他们一家子好好说会儿话。”
  出了门,杭柳梅愤愤地说:“就这还是当爹的呢,生了这么久才来,那么点东西还好意思吹嘘。他要真有心给绣春姐贴补,就该把钱准备好直接给人家,还演戏把手藏在兜里,直到绣春姐回绝才拿出来!龚老师,你刚怎么不让我挑明了骂他?哪有这么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人啊!”
  龚老师也一脸愁云,早知道祁绣春找了个这么个丈夫,她们当初就该拦一把,但现在不能火上浇油。她给杭柳梅讲道理:“月子仇能记一辈子,但这个仇记下以后,真正痛苦的是谁?还是绣春自己。你看绣春前两天精神头都不好,他来了虽然只是花言巧语哄她,可她高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把身子养好,其余的以后再说。只要她乐意,咱们有什么忍不下的。女人就是苦,各有各的苦。”
  杭柳梅泄了气,和龚老师一起钻进厨房给祁绣春做饭。
  黄汉文手忙脚乱地学着抱女儿,祁绣春让他给孩子起个大名,黄汉文说你们不是起了小名叫莺莺吗,那大名就叫黄莺吧,女孩子叫这个挺好。
  祁绣春不乐意了:“你们家不是排到云字辈,之前你想了那么多名字,怎么一个都不能拿出来用。”
  “那都是给男孩子起的,哪有女孩排家谱的。”黄汉文说完看祁绣春郁郁寡欢,又立刻改口:“想排就排嘛,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生孩子劳苦功高,你给孩子取名字,我听你的。”
  “那就叫黄心云吧,从陕北到敦煌,哪哪都这么干旱少雨,我有女儿就够了,女儿是我心上的一片云。”
  黄汉文说,你看你这不是早都想好了吗,那就定这个。他胡乱陪了两三天,又匆匆离开了。
  祁绣春手头的工作不得不搁置一段时间,但石窟保护刻不容缓。所幸所长常年呼吁,终于迎来一批专业人员来敦煌考察和协助工作,据说其中水文、地质、古建筑和文物保护各领域的人才都有。
  研究所里热闹了,祁绣春却病倒了。不知道是不是着了风,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开始咳嗽流鼻涕,然后就发起低烧,过了几天都不见好,大家不敢把孩子和她放一个屋了。
  没想到祁绣春的低烧突然变高烧,连母乳都喂不了了。孩子在屋外饿得直哭,也只能吃点小米油,祁绣春在屋里听见,止不住地流泪。杭柳梅看不下去,骑着自行车进城给她买药,返程时天已经黑了。
  茫茫戈壁滩广阔得没有边界,她举着手电骑在路上,微弱的光柱摇摇晃晃,似乎轻易就能被黑暗吞没。她希望风的呼啸声再高一些,这样周围就不会静得瘆人。
  身后传来砂石被碾过的声音,“咔哒咔哒”,杭柳梅想起小时候听的灵异故事,都说鬼拍肩膀的时候不能回头,叫名字也不能答应,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神秘的脚步声忽近忽远,杭柳梅对自己说要做坚定的无神论者,一定是日落后有动物出没而已。
  但要是遇见狼也大事不妙,狼跟踪猎物就是如此有耐性。杭柳梅害怕亮光招来不该来的东西,关掉手电,没忍住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身后不远处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她扭过身子就开始猛踩踏板,都快把自行车链条蹬出火星子了,却听到雄浑的男声高喊:“等等!等等!前面的女孩请等一下!”
  有人?杭柳梅停车用手电照向身后一照。原来绿眼睛的是头驴,驴背上还有个男青年。
  “不好意思啊,请问你是不是要去敦煌文物研究所?我是水利处安排过来的,出了点意外没跟上大部队,人生地不熟,能不能和你搭个伴上路?”
  他身上的白衬衫和灰裤子和所里那些“专家”确实一样。再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脸阳光明媚的笑容,莫名有股浩然正气。
  杭柳梅狐疑地点点头,说自己确实是回研究所,反正也没多远了,那就一道走吧。
  “谢谢你啊。我叫姜杉,我同事都管我叫老姜,我是研究水文地质和工程地质的。请问你在研究所工作吗?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咱们也算同事了。”老姜看杭柳梅一脸戒备,于是自报家门。
  看来这又是一个诡计多端的男人,他和黄汉文当初一样,还没怎么的就开始套近乎。杭柳梅心底冷笑,我可不会被迷惑,然后理直气壮地撒谎道:“我叫李红艳,是在研究所管后勤的。”
  把老姜带到研究所,杭柳梅就钻回小院去照顾绣春姐了,完全不知道老姜一直在找那位好心的“李红艳”同志。
  103 窟的壁画临摹快收尾了,杭柳梅这天又背着东西进石窟工作,仰头看见 257 窟里似乎围了一群人,好像是外来的专家在组团搞研究。杭柳梅突然想起那天捡回来的男青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里面。从这些专家进莫高窟,她还没见识过他们有什么三头六臂,燃起了好奇心,就鬼使神差地凑上前旁听。
  杭柳梅背着光出现在洞口的时候,老姜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所里上下都说没有“李红艳”这个人,是他走夜路撞鬼,也可能是菩萨化身引路。但现在这个大活人不就站在他面前,大家这下都能看到了吧!他抬胳膊用力地向她挥手:“李红艳!真的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杭柳梅木然地举手把招呼打回去,研究所同事看她认下这个名字,都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李红艳,她叫杭柳梅!”小芳正好也在,顺势开了一把老姜的玩笑,“咱们这位新同事一直找不到人,原来是因为记错了人家名字哟!”
  老姜看杭柳梅眼睛骨碌碌转,眼神飘到一边,嘴巴紧闭,明白了六七分,也就不追问了。大家继续工作,等人散得差不多了,老姜抱着胳膊走到杭柳梅旁边。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杭柳梅就抢先解释:“那天晚上怕你是坏人,所以我才骗你的。”
  老姜听完温和地一笑,颇有几分潇洒态度:“那你现在确认我不是坏人了吧?”
  那可难说,杭柳梅心中暗想,皮囊不错,但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她模棱两可地回答:“对我们研究所工作人员来说,能保护石窟的都是革命战友。这个窟以后由你负责吗?”
  老姜摇头:“还没有分工。我看不懂艺术,对我来说去哪个窟都一样。”
  “看不懂?这一窟多美呀,你看这一面壁画是《鹿王本生》,其实就和看连环画似的。你跟着我手指的顺序听我给你讲你就明白了……”
  杭柳梅比着剑指介绍壁画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绝世高手,一招一式都带着崖壁上的风。老姜见过杭柳梅着急、害怕、心虚,如今又见识了她旁若无人的专注。
  他发现研究所里的人都带着这样一股劲,平时日子过得这么苦,甚至可以算得上灰头土脸,但只要说起壁画就立刻变了模样。灵动线条绞结而成他们的秘笈,他们跋山涉水来这里是朝圣,也是修炼。老姜自己没有这种精神,但这几天下来他感受到了这种精神。他通过杭柳梅读明白了壁画上的故事,也终于真正走进莫高窟。
  杭柳梅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耽搁很久了,背起笔、颜料和反光板准备离开:“你慢慢看,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学习。”
  “杭柳梅,请等一下,”老姜追上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指着杭柳梅背着的东西问,“你这个木板是做什么用的?”
  “石窟里昏暗,把它放门口反光让里面亮一点。我先走了啊。”杭柳梅出了门,看见老姜还站在那端详那幅《鹿王本生》。今天过后,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有点意思。
  过了一段时间,杭柳梅发现老姜在用一种堪称刻苦的方法来工作。头一个月,他一个洞窟挨着一个洞窟地看哪里有空鼓、起甲和酥碱。 要是在石窟里碰上,杭柳梅也会给他讲讲壁画上的故事和艺术价值。
  碰面的次数多了,两个人成了朋友。杭柳梅问他这样看要看到何年何月。老姜笑着回答,总得对莫高窟有个大致全面的了解才行,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天杭柳梅正埋头画画,老姜踉踉跄跄出现在门口。他没看清里面是谁,进来就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捂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
  杭柳梅赶忙放下画笔,蹲到他身边轻声问:“老姜?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杭柳梅?是你吗?没事,我刚在隔壁蹲着检查墙角,站起来猛了,一下子有点头晕。”
  “只是起猛了不会这样吧,你现在什么感觉?”
  “还有点胸闷恶心而已,你快去忙吧,我自己坐着缓缓就好了。”
  杭柳梅看他额头冒着虚汗,想到外面四十来度,洞窟里却只有二十几度,老姜没有经验,里外进出缺少缓冲,应该是中暑了。她果断扶住他一只胳膊把他拉起来:“这里面不通风,走,我带你出去。”
  她把老姜在窟外一处荫凉地安顿好,让他躺着闭目养神,然后就离开了。老姜以为她走了不会再回来,没想到她是跑回去给他拿水壶。
  “谢谢你,我怎么一直在给你添麻烦,今天又耽误你工作了。你先是回去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老姜手撑着地坐起来,两眼一黑,又差点倒下去。
  “你别管那么多,我今天上午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陪你在这坐会不误事的。倒是你,坐都坐不稳,要是一会再晕过去怎么办?我问你个问题吧,你明明不老,他们为什么叫你老姜?”
  “之前有个同事说我爱操心像老头,就管我叫老姜,后来就叫开了,其实也还挺不好意思的。”
  老姜确实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做事踏实,脾气也好,别说他们一起来的同事,现在连研究所的人也会时不时找他。小到搬东西修家具,大到组织活动协调工作,老姜经手的事都更令让人放心。言必信,行必果——杭柳梅认为老姜配得上这句话。
  杭柳梅晚上回去给祁绣春讲老姜其人,祁绣春低头拍莺莺哄睡,抬眼看着杭柳梅意味深长地笑了。
  “做什么这样看人家?你盯得我心里发毛。”
  “你这样子,可有点像我认识汉文的时候啊。”
  杭柳梅听完立刻抬高声音否认:“我可没有!”
  祁绣春竖起一根指头立在嘴上用最小声说:“小心吵醒孩子,行行行,没有就没有,那我们就骑驴看唱本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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